北戎左贤王呼衍灼在麟德殿夜宴上那看似随意的一问,激起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宴席本身。
关于十五皇子南允堂的种种传闻,再次成为朝野上下、宫廷内外窃窃私语的话题。只是这一次,话题的中心不再是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皇子”,而是一个被陛下幽禁宫中、还引得外敌“关切”的敏感存在。
御书房内的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南烁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积的奏章似乎都带着北境的风沙气息。眉心的刻痕深得能夹死飞蛾,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红丝与阴霾。
“查清楚了吗?呼衍灼为何突然提起允堂?”
张敬贤躬身回道。
“回陛下,北戎使团入京后,与各方接触有限。但……据隐卫所查,使团副使曾与……与三皇子府上的一个清客有过接触,虽只是饮酒闲谈,但期间似乎提及过几位皇子。”
“承钰?”南烁眼中寒光一闪。
南承钰,璃王,难道是他按捺不住,想借北戎之手,除掉允堂这个潜在的威胁?还是……另有所图?
“陛下,北戎此举,意在试探,更在离间。”沈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起身于殿中,神色是一贯的冷静。“他们可能想知道十五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想看看,这位曾声名鹊起的皇子,是否能成为他们搅动南朝内政的一个支点。”
“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打允堂的主意?”
“并非没有可能。十五殿下身份特殊,得陛下盛宠,又突遭贬斥,如今又回宫在他们看来境遇微妙。若北戎能与他有所‘联系’,无论是以扶持之名,还是以其他手段,都足以在朝中掀起风浪,动摇国本。
尤其……是在太子殿下身体孱弱愧疚不安的时候,其他皇子心思各异的情况下。”
“他们敢!”南烁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晃动。“朕还没死呢!”
沈煜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陛下,北戎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当务之急,是明确陛下的态度,断绝北戎任何不该有的念想。同时,也需……稳住十五殿下让他配合。”
“稳住他?你觉得,他现在是朕能稳住的吗?”
沈煜垂下眼眸。“至少,不能再让北戎有借口接近,或利用殿下。陛下或需……做出一些姿态。”
南烁明白了沈煜的未尽之语。
他需要向外界,尤其是向北戎,展示他对允堂的“控制力”和不在乎。
哪怕这种展示,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南烁挥了挥手,示意沈煜和张敬贤退下。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父子离心,这万里江山,此时竟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重华宫暖阁内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北戎使臣点名要见十五殿下的消息在人为的刻意下,飞过高墙,落入了允堂耳中。
彼时,允堂正试图用东远找来的钝刀,削一根枯枝,想做个小玩意。听到这消息,他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刀刃刮过干枯的树皮,发出沙沙的声响。
“知道了。”他反应平淡,仿佛听到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消息。
东远眉头紧锁,眼中忧色更重。“殿下,北戎此时提起您,绝非好意。只怕……”
“怕他们来救我?”允堂头也不抬。“还是怕他们来杀我?”
东远语塞。
允堂放下手中的枯枝和钝刀,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起身,走到窗边。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无论他们是何目的,对我而言,都不过是虎豹与豺狼的区别。太子朝臣防我如防贼,北戎视我如奇货。在这盘棋里,我从来都不是棋手,只是一颗……人人皆想利用,或想除之而后快的棋子。”
允堂转过身,看向东远,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慌。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最坏,也不过一死。”
“殿下!属下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允堂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你的命,留着做更有用的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争执声。
常德连滚爬地进来,脸色煞白。“殿……殿下,张总管带着陛下的旨意,还……还有好多侍卫……”
允堂眸光一凝,脸上那点微弱的平静瞬间消失,重新覆上寒冰。
张敬轩带着一队精锐侍卫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绸缎,脸上恭敬,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十五殿下接旨。”张敬轩展开圣旨,不等允堂跪下,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响起。
“陛下口谕:北戎使团入京,为防宵小惊扰,着即加派重华宫守卫,一应人等,无陛下手谕,不得出入。十五殿下安心静养,所需用度,皆由内务府直接供给,无需经由宫人传递。钦此——”
这道旨意,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切断了允堂与外界最后一点可能的联系,连日常用度都被监控起来。
允堂站在那里,没有接旨,也没有谢恩。
“陛下……还真是用心良苦。是怕北戎贼子害我,还是怕……我与北戎勾结,祸乱朝纲?”
张敬轩脸色微变,躬身道。“殿下言重了,陛下这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安危?”允堂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回去告诉陛下,他的‘好意’,我收到了。请他放心,我这颗棋子,怕只要还在这棋盘上一天,就绝不会也不能……让他难做。”
允堂转身走向内室,将那卷未曾触碰的圣旨和那群象征着绝对掌控的侍卫,全都留在了身后。
东远紧跟而入,暖阁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张敬轩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眉头紧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指挥侍卫们迅速布防,将这座本就冷清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
消息很快传回紫辰殿殿。
南烁听着张敬轩的禀报,尤其是允堂那句“绝不会让他难做”,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早知道,下这道旨意会激怒允堂,会让他们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
但他没有选择。
北戎的试探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向所有人,包括允堂自己,明确地划下这条界线
南烁走到殿外,望向重华宫的方向。秋日天空高远,却透着一股萧瑟的凉意。那座宫殿在层叠的宫墙深处,寂静无声。
北戎使团的存在,就像一颗火星,随时可能引爆这积累已久的所有矛盾。
父子二人,一个在紫辰殿运筹帷幄,一个在重华宫暖阁内画地为牢,中间隔着的,不仅是重重宫墙,更是无法逾越的猜忌、伤害和那早已碎裂一地名为亲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