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殿内。
那封沾着西陲和北狄八百里加旗的军报,在御案之上。
陆铮病危!北狄大军异动频繁!定远关危殆!
南烁握着军报的手指关节青筋暴起,脸上却是一面平静,只有那双深邃眼睛里,翻涌杀意。
太子南承瑾侍立一旁,脸色凝重。
“传旨!召兵部尚书李义、枢密使张韬、户部尚书钱谦、工部尚书赵文博、国公蒋川泽、安远侯赵广、靖边侯李茂,即刻入宫!命太子监国!着京畿大营、神机营、骁骑营,整军备战!粮草辎重,三日内务必筹措妥当!飞马传令北境各军镇,收缩防线,固守待援!不得有误!”
一连串的旨意下来,整个皇宫轰然运转起来。
允堂站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听着父皇一道道旨意,看着宫人们奔出传令,父皇要亲自去!
“父皇!”允堂再也按捺不住,一步从阴影里跨出,冲到御案前,仰起头。
“允堂要跟父皇同赴定远关!”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殿内所有人都是一怔。连正在飞速拟旨的太子南承瑾都停下了笔,惊愕地看向跑出来的幼弟。
“胡闹!”南烁的眉头拧紧,“军国大事,岂是儿戏!战场刀剑无眼,你当是去演武场玩耍吗?退下!”
“允堂不是胡闹!”允堂倔强地挺直脊梁,毫不退缩地迎上父皇的目光。
“允堂已习武多年,弓马娴熟!知道战场凶险!可允堂不怕!允堂是父皇的儿子,也是南朝的皇子!国土有难,允堂岂能安坐深宫!”
太子南承瑾看着神情激动的允堂,心头拨动。他想起方才在廊下,允堂那双清澈坦荡、毫无野心的眼睛。
他放下笔,走到允堂身边,对着南烁躬身道。
“父皇息怒。允堂年幼,心系国事,一片赤诚,其情可悯。战场凶险,刀枪无眼,绝非儿戏。十五弟还是留在宫中,由儿臣看顾为好。”
他转向允堂,语气带着兄长少有的温和劝慰,“允堂,听太子哥哥的话。留在宫里,帮哥哥稳住后方,一样是为国分忧。你去了军营,父皇还要分心照顾你,岂不是更添负担?”
“太子哥哥!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需要父皇分心!”允堂急切地反驳,眼睛看向南烁,带着恳求,“父皇!让允堂去吧!允堂保证绝不添乱!允堂就想跟在您身边,不会乱跑的!”
南烁的脸色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冷硬。他无视允堂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光芒,声音不容拒绝。
“此事不必再议!允堂,即刻回你的重华宫偏殿暖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这几日,给朕好好待着!大军开拔,也不必来送!”
不许去!连送行都不许!父皇将他隔绝在了这场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之外!委屈、不甘和要被抛弃的愤怒冲垮了允堂理智的堤坝。
“父皇!”允堂眼圈瞬间红了,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那双盈满水汽的眼睛瞪着南烁,胸膛剧烈起伏着,“您……您不讲理!”
吼完这一句,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转身冲出了金华殿,小小的紫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回廊深处。
“允堂!”太子南承瑾下意识地追了一步,又停下,看着那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身,对着脸色依旧沉凝的南烁,深深一揖。
“父皇息怒。允堂年纪小,性子又……又格外依赖您。骤然听闻您要亲赴险地,他心中担忧惊惧,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绝非有意顶撞。还请父皇……莫要过于苛责于他。况且……”
他停顿了下,声音低了些。
“允堂自小在您身边长大,从未离开过您左右。此番您远征,将他一人留在深宫,他心中惶恐失落,也是人之常情。”
南烁的目光从殿门处收回,落在太子脸上,半晌,才哼了一声,语气里竟带了些……得意?
“还用你说?朕的儿子,朕自己不清楚?”想到什么语气转为凝重。
“正因为战场刀剑不长眼,朕才更不能让他去!朕此去,是要稳定军心,是要退敌!不是带个娃娃去游山玩水!他去了,朕是顾他,还是顾战局?”
南烁挥了挥手。
“好了,此事休提。你在京中监国,担子不轻。朝堂之上,务必稳住。更要……替朕看顾好你那些不安分的兄弟,还有允堂。莫要让他再胡闹。”
“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南承瑾肃容应道。
允堂一路冲回暖阁,“砰”地一声甩上门,将常德和东远都关在了外面。他扑倒在软榻上,把脸深深埋进锦被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
不是哭,是那种被最信任、依赖的人狠狠推开,却无法反抗的憋闷和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不让他去!他练了那么久的武!读了那么多的兵书!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只是想跟在父皇身边!只是想帮一点忙!为什么连送行都不许!父皇……太不讲道理了!
常德和东远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又不敢硬闯。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摔东西的声音——是软枕被狠狠掼在了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允堂红着眼睛,头发有些凌乱,哑着嗓子吼。
“都滚开!别来烦我!”
常德和东远吓得连忙后退几步。
这时,重华宫总管太监张敬贤匆匆走了过来。他示意常德和东远退远些,自己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意味。
“小殿下?小殿下息怒,老奴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喘息声。
张敬贤也不管允堂听不听,自顾自地低声说。
“小殿下,陛下的心,老奴在宫里伺候几十年,多少能揣摩一二。陛下不让您去,真真是为了您好啊!那战场是什么地方?尸山血海,白骨盈野!一个流矢,一道冷枪,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躲不过!
陛下是天子,万金之躯,若非定远关危在旦夕,军心浮动,陛下又怎会以身犯险?陛下此去,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南朝北境的安危,是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那是半分也错不得,分不得心的!”
他停顿了下,声音更缓了些。
“小殿下您想想,您若真跟着去了,陛下在阵前指挥,心里是不是还要时时记挂着您的安危?一个闪神,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您有个闪失,您让陛下……让陛下如何自处?
那不是剜陛下的心吗?陛下不让您送行,那是怕见了您,心里更割舍不下,乱了心绪啊!小殿下,陛下对您的疼爱,老奴都看在眼里,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您……您要体谅陛下的难处和苦心啊!”
门内,允堂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
张敬贤的话,让他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战场……尸山血海……父皇肩上担着几十万将士的性命……怕他去了分心……怕他出事……怕剜了心……
那些愤怒和不甘,慢慢被恐惧害怕所取代。
他想起父皇鬓角刺目的白发,想起父皇眼中深沉的疲惫。是啊,父皇是去拼命!他去了,会成为父皇的软肋,成为拖累……
允堂颓然地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他保护不了四姐,也帮不了父皇。
他什么都做不了。
暖阁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小少年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皇宫依旧笼罩在南烁要御驾亲征,紧张压抑的备战气氛中。
一个消息在宫禁深处漾开细微的涟漪——国师,入宫了。
这位深居简出、只在重大祭祀或皇帝传召时才露面的国师,此刻却主动离开了城外清修的道观,步履从容地穿过宫门,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行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清澈澄明,仿佛能洞悉世间万象。
他径直来到金华殿外,对着张敬贤微微颔首。
“烦请通禀陛下,贫道求见。”
张敬贤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很快,殿内传出南烁略显沙哑疲惫的声音。
“进。”
国师步入殿内。
南烁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眉头紧锁,眼底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太子南承瑾也在,同样面色沉重。
“贫道见过陛下,太子殿下。”国师稽首行礼,声音平和。
“国师免礼。”南烁转过身,眉宇间带着急切,“国师此来,莫非是……有所预见?”
国师微微一笑,目光掠过舆图,落在南烁脸上,眼神深邃。
“陛下心系北狄、西陲,龙气躁动,紫微星旁隐有血光浮动。此去定远,凶险自不必言。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重华宫偏殿的方向,“贫道夜观星象,见贪狼星动,其芒虽弱,却隐隐与紫微相呼应,有化煞之象。
此星,当应于陛下身边亲近之人。”
南烁和南承瑾都是一怔。
“陛下不让十五皇子随行,是慈父之心。然,天道运行,自有其理。贪狼主变,亦主生机。
十五皇子命格奇异,身负未明之气,此番若随陛下同行,或可……为陛下挡去几分劫煞,增添一线生机。此非贫道妄言,实乃星象所示。
况且,陛下亲征,龙行于野,需有至亲血脉随侍在侧,以安军心,以镇气运。十五皇子纯孝赤诚,其心可昭日月。陛下何不……顺势而为?”
南烁的瞳孔一缩。国师的话,在他心中炸响。贪狼星?化煞?生机?允堂……能为他挡劫?还能安定军心?
想起昨夜允堂那双盈满委屈、愤怒的眼睛。难道……难道国师的意思是,将允堂带在身边,反而是……一种保护?一种转机?
太子南承瑾也震惊地看着国师,又看向父皇。
国师之言,玄奥莫测,却字字指向那个被他也认为不该去战场的小弟。
挡劫?生机?这……
南烁的目光闪烁起来,手指握紧又松开。
国师从不妄言天机。他的预言,曾数次助南朝避过灾祸。这一次……关乎他的性命,关乎北境的存亡,更关乎允堂的安危!
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对张敬贤沉声道。
“传旨!命十五皇子允堂,即刻准备行装!随朕……出征定远关!”
消息传向重华宫偏殿。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常德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
“殿下!殿下!陛下……陛下传旨!让您……让您即刻准备行装!随驾出征!国师……是国师大人觐见之后……”
坐在地上、靠着门板发呆的允堂,猛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眼睛因为一夜未眠和哭泣而红肿着,怔怔地看着常德,像是没听懂。
“殿下!是真的!旨意已经传过来了!张公公亲自来传的!陛下让您快去准备!”
东远也冲了进来,声音激动。
允堂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冲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他看到张敬贤正带着几个捧着什么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地朝暖阁走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干劲的神情。
不是梦!
允堂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父皇改主意了!国师!是国师大人!
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已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对着常德和东远,声音雀跃。
“快!快帮我收拾!还有我的剑!把我的剑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