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的暖阁里,烛火彻夜未熄。
允堂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样,身体里的寒意与心口的灼痛交织,将他折磨得没有一丝睡意。
常德和东远守在外间,听着里面压抑,偶尔泄露出的细微抽气声,心都揪成了一团。
天光微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阴霾。
允堂猛地掀开锦被,动作有些踉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执拗光芒。他推开上前搀扶的宫人,径直走向墙边悬挂装饰用的佩剑。那剑对他如今的身体而言,显得过于沉重。
允堂拿着它,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
“殿下!您要去哪儿?您还不能下床啊!”
常德和东远惊慌失措地阻拦。
允堂像是没听见,用尽力气挥开他们的手,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布满阴霾。
他拖着剑,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剑尖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值守的侍卫和内侍看到十五殿下这副模样,皆是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却又被他眼中那骇人的阴翳逼退,只能慌乱地跟在后面,有人已飞奔去禀报陛下。
东宫内,南承瑾也是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案后,案上的书卷纹丝未动。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和惊呼声越来越近,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理的衣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愧疚。
他刚想举步走出去看个究竟,殿门却“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允堂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气喘吁吁,额上满是虚汗,全靠手中那柄杵在地上的剑支撑着身体。允堂抬起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殿中的南承瑾,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剑提了起来,颤抖着走近指向南承瑾的胸口!
“殿下!”东宫侍卫惊骇欲绝,拔刀欲上前。
“退下!”南承瑾厉声喝道。
他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用剑指着自己、他曾经呵护备至的弟弟。
允堂手中的剑颤抖得厉害,剑尖几乎要触碰到南承瑾的衣襟。
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划过他苍白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依赖的眼睛,此时被血色和泪水浸泡,只剩下痛楚和质问。
南承瑾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甚至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可当真正面对允堂的质问时,心里还是比当时想象的要难受。他不想看到允堂眼中那浓烈的怨恨,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更加卑劣和不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为什么?允堂,老五……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若有一天,他与我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我,还是选他?”
允堂摇头,泪水飞溅。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我从来……从来没想过要选!为什么你不能信我?!我从小跟在你身边,是你看着我,陪着我长大!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
“是!”南承瑾打断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直直刺向允堂,“我是看着你长大!可就算这样,也敌不过血脉亲情,不是吗?!”
他的声音里带上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嫉妒。
“就像你想到那些水车、那些利于百姓、能收获民心的图纸,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是老五!你毫不犹豫地都给了他!在你心里,是不是早就更亲近于他?而我呢?是不是要等到你彻底站到他那边,拿着那些东西来对付我的时候,我才该有所反应?!”
这番充满猜忌的指控,将允堂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南承瑾,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允堂用左手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悲凉,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所以……所以你就选择……毁了我?是吗?!”允堂厉声放下手,朝着南承瑾嘶声吼道,手中的剑激动得向前递近一分!
殿门口光线一暗,传来一声惊怒的暴喝。
“住手!”
紧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对着允堂持剑的手腕狠狠划了过来!
“唔!”允堂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五指再也无法握紧。“哐当”一声,沉重的佩剑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允堂愣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失去力气、软软垂落的手腕,那里一道血痕正迅速渗出鲜红。他歪了歪头,仿佛在确认什么,眼神直盯着那把匕首。
南烁带着南承洲、南承钰等几位儿子,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龙袍都略显凌乱,他一眼看向掉落在地的剑,以及允堂那流血的手腕,还有站在原地、面色复杂的南承瑾。
方才他在殿外,远远只看到允堂持剑欲刺向南承瑾那一幕,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这个孩子,竟然如此不顾后果!
没等惊魂未定的南承瑾开口解释,南烁便已震怒,他指着允堂,声音愤怒而发抖。
“逆子!你竟敢持剑闯入东宫,行刺太子?!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有没有朕这个父亲?!”
南烁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允堂那失魂落魄、手腕淌血却毫无反应的样子,更是怒其不争,只觉得这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必须给个狠狠的教训,才能让他记住什么是规矩!盛怒之下,他几乎是未经思考,那句酝酿在心底、本意或是想暂时打压他气焰的话,便脱口而出。
“传朕旨意!十五皇子允堂,殿前失仪,持械闯宫,欲刺储君,罪无可赦!即日起……削除宗籍,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庶人”二字,在这寂静的东宫大殿内敲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南承洲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南承钰更是吓得惊慌。
就连南承瑾,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允堂缓缓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手腕上的血珠滴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暗红。他望着南烁,那双曾经璀璨如星辰的眸子里,此刻满是荒芜的平静。
“他下毒……毁我根基,断我前程,取我半条性命……”允堂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在场每个人心上,“就值……这样?”
南烁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慌,那句“只是权宜之计,过几日便恢复你”的话在嘴边停住,终究没说出口。
帝王的威严和这骑虎难下的局面,让他选择了沉默。
看着他沉默不语,允堂忽然笑了。
那笑容苍白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南烁,扫过南承瑾,扫过在场每一个或震惊或惶恐的兄长。
“呵……”他低笑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体虚弱,脊背却挺得笔直,用着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身上这份骄傲。
“你的太子……是最重要的。”允堂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父爱?……呵,什么父爱……原来,也都是他的。装得……就我一个人当真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酸。
“我真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郑重地对着南烁的方向,行了一个属于臣民对君王的跪拜大礼。
“罪民……谢陛下……恩典。”
行完礼站起身,允堂决绝地转过身,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东宫门外走去。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他挺直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南烁看着他消失在宫门外的光亮里,张了张嘴,那句到了嘴边的“回来”,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南烁想这只是给任性孩子的一个教训,却不知道,允堂这一转身,便是踏碎了所有的牵绊与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