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春末,岭南的潮湿空气里已然浸透了躁动与生机。
晨光漫过广州西关老巷的麻石路面,将小院里的花草染上一层金边。
钟清清蹲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陪伴她数年的红木盒子。
盒底,那只初来乍到时典当度日的银镯子,依旧泛着温润而清冷的光,静静地提醒着她一九七六年的仓皇与窘迫。
而今,盒子上层,已然是另一番光景:四张用道林纸仔细打印的地契,分别对应着西关路的临街铺面、天河那处带院落的旧宅、龙津路上可商可住的骑楼,以及西湖路旁清静的老宅。
旁边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是码放整齐的四千多元现金,在晨曦中散发着油墨与希望混合的气息。
“国栋,你看。”钟清清拿起银镯,又轻轻掂了掂那包现金,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三年前,为了一斤米、一块红薯都要精打细算。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扫过那张“龙津骑楼,贰仟柒佰圆整”的地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骑楼一年的租金,已远超普通工人十年的积蓄。
姜国栋拎着刚出锅的油条和暖壶打来的豆浆走进院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尖在地契的金额上停顿片刻,语气里带着感慨,更带着自豪:“我在部队拼了五年,退伍费也不过是这栋楼几个月的租金。
清清,还是你有魄力,有远见。当初若真听了我的,把钱死死存在银行里,现在怕是连个砖角都买不起。”
正说着,巷口摆炒货摊的老王拉着板车经过,瞧见院里光景,忍不住停下脚步,隔着矮墙叹道:“钟同志,你们这光景是越发好了。我起早贪黑一年,刨去煤钱、原料钱,落到手里不过两百块,刚够糊口。你这……唉,真是没法比。”
钟清清起身,抓了一大把用自家井水(她心里称之为灵泉)浸泡过的瓜子塞给老王:“王叔,尝尝这个。日子都是慢慢过的,现在政策松动了,机会也多。您要是手里有点闲钱,不妨托周伟他们也留意下火车站、码头附近的小屋子,租给南来北往的做工的人,总比把钱放家里落灰强。”
老王将信将疑地接过瓜子,道了声谢,拉着车走了,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佝偻。
钟清清心下微叹:时代的浪潮已至,有人能借风而起,有人却仍在岸边观望,信息与胆识,便是这第一道分水岭。
上午时分,“清璞阁”的伙计小跑着进院通报,说是香港的吴先生带了位生客来访。
钟清清整理了一下衣襟,刚走到店门口,便见到吴先生身旁站着一位身着剪裁合体浅灰西装的中年男子,手提真皮公文包,气度不凡,正是时下初现羊城的港商典型模样。
“钟小姐,冒昧打扰。”吴先生笑着引见,“这位是刘兆丰刘先生,在香港经营布匹生意,近来与广州的纺织厂有了合作,急需一处临近口岸、交通便利的仓库。听闻您在宝安……哦,现在好像听说要叫鹏城了?在那边有块地,非常感兴趣。”
刘先生立刻上前,递上名片,语气带着港商特有的利落与急切:“钟小姐,幸会。我确实急需仓库周转货物,您那块地,位置甚好。若肯出租,租金方面,我们可以从优商议。”
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对稳定货仓的渴望,以及对内地政策不确定性的些许焦虑。
钟清清将二人请至内室,沏上一壶用灵泉水冲泡的凤凰单丛。
茶香袅袅中,她并未直接回应租地之请,而是语气平和地开口:“刘先生,请用茶。您从香港来,消息灵通。想必也听闻了,中央对粤省、闵省两省,有了新的政策考量,特别是在发展外贸、吸引投资这方面。”
她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的神情,继续道,“我那块地,在罗湖桥附近。现在看似偏僻,但据一些风声,未来一两年内,很可能成为连接内外的关键节点。
所以,我目前的打算,不是简单出租土地,而是想在上面盖一座像样的仓库,三层结构,一楼存货,二楼可分租给其他做进出口的商户,三楼自用。
若您有意长期合作,待仓库落成,我们可以签订一份三年租约,我为您预留最好的位置,并配备基础的防潮通风设施,租金嘛,自然比您现在租用简陋场地要划算和安心得多。”
刘先生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钟小姐,您的消息果然灵通!
不瞒您说,我也只是上周才从一些商业伙伴那里听到些许风声,说罗湖口岸可能会有大动作。
您竟已有了如此具体的规划!”
他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这茶……香气清郁,回甘悠长,我在香港亦难得喝到如此品质的单丛。”
钟清清微微一笑,取出一小罐早已备好的茶叶推过去:“这是家乡亲戚自己焙制的茶,量少,图个新鲜。
刘先生喜欢,带一些回去喝。生意是长久的,诚信和交情更重要。将来,或许还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刘先生接过茶罐,连声道谢,态度愈发诚恳:“钟小姐是爽快人!既然您有此远见,那仓库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我先付定金,仓库建成之日,便是我们合作开始之时!”
送走两位客人,钟清清心下稍定。
利用信息差抢占先机,再用一点无伤大雅的“独家资源”巩固人脉,这步棋,走对了。
下午,周伟骑着那辆二八大杠,风风火火地冲进小院,脸上因兴奋而涨红:“嫂子!成了!制糖厂那两个工友,在我牵线下买的房子,一人给了我二十块谢礼!现在厂里好些人都心动,也想托我帮忙找房子安家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四张崭新的十元纸币。
紧接着,秦婉宜也提着个布包来了,脸上带着久违的明亮笑容。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双做工精巧的布鞋。“清清,你上次介绍的那位老主顾,买了西关的小院,很是满意,硬塞给我十五块钱。还说以后她做些布料小生意,赚了钱分我一份。
这双鞋是给你做的,谢谢你帮我寻了那处带阁楼的房子,如今我在阁楼上安置了缝纫机,既能做活补贴家用,也能帮‘清璞阁’做些玉器包装的零活。”
钟清清试了试布鞋,大小合宜,针脚细密。“太好了!”
她由衷地为两人高兴,并从抽屉里拿出钱,各分了十块给他们,“这是你们应得的。往后这类牵线搭桥的事会越来越多,你们自己多上心,赚到的钱,大部分自己留着,只需偶尔请伙计们喝个茶便好。”
傍晚,小院里热闹起来。
众人围坐在小方桌旁,桌上摆着灵泉炖的带鱼、周伟买来的烧鹅、秦婉宜炒的时蔬,制糖厂的徐厂长还特意带来了厂里新出的冰糖块。
那只名为玄墨的黑猫,乖巧地蹲在桌脚,享用着拌了鱼汤的猫饭。
酒过三巡,徐厂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虽非正式合同,却是一份清晰的意向书,上面还有不太规范的英文标注。
“钟同志!吴先生帮忙牵线的东南亚客商,对我们的冰糖很感兴趣,提出要一万斤的试订单,而且希望用他们设计的‘甜源’品牌包装!如果这事能成,咱们的糖就能走出国门了!”
钟清清接过意向书,仔细看着上面的条款,特别是关于包装和运输的要求。
她放下筷子,目光扫过围坐在桌边的每一张面孔,姜国栋、周伟、秦婉宜、徐厂长,他们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期待与信任。
“各位,”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想和大家聊聊咱们下一步的打算。我心里有个初步的构想,说给大家听听,咱们一起参详。”
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玄墨也抬起头,竖起了耳朵。
“首先,是眼前最急迫的。”钟清清掰下第一根手指,“我们需要在半年内,于蛇口——也就是我那块地所在的地方,把三层仓库盖起来。
一楼,优先保障徐厂长冰糖和刘先生布料的仓储;
二楼,规划成标准铺位,出租给有志于进出口贸易的小商户;
三楼,作为我们未来的办事处和联络点。
这将是我们在那边发展的第一个根基。”
她看向周伟:“周伟,你在制糖厂人缘好,又熟悉了买房的门道。
往后,羊城这边的房产信息牵线,就由你主要负责。
这不比你厂里的活计轻松,但做得好了,前景更广。等将来鹏城那边发展起来,工人多了,你也可以把这条线铺过去。”
周伟激动地连连点头。
“婉宜姐,”钟清清转向秦婉宜,“你的手巧,心又细。以后咱们‘清璞阁’的玉器包装,还有‘甜源’冰糖的外盒、商标设计,我想请你多费心。
好的包装,能让东西增值。
等我们积累了足够的本钱和经验,未必不能在那边开一家专营布料和工艺品的店铺,由你来主理。”
秦婉宜眼中闪烁着泪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徐厂长,”钟清清最后看向制糖厂负责人,“厂子里要准备扩大生产了。下个月,我们再添四口熬糖锅,招募十名手脚麻利的女工。目标是月产达到两万斤。
一部分供应国内,另一部分,就为出口做准备。
将来仓库建好,我们的货直接从深圳发出,能节省大量时间和运费。
而且,‘经济特区’这个名头一旦正式落地,对我们出口商品的信誉和吸引力,将是极大的提升。”
徐厂长用力一拍大腿:“好!我回去就着手办!一定要让‘甜源’冰糖,香飘四海!”
钟清清举起手中的酒杯,目光坚定而明亮:“还有最重要的一步,需要我们密切关注,并提前做好准备——那就是关于土地使用的政策。
我得到一些尚不确定的消息,可能在年底或明年初,深圳那边会有更明确的土地有偿使用试点方案。
一旦政策明朗,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在合适的地段,比如福田,争取拿到更多的土地,建设标准厂房,租赁给未来必然会涌入的各类工厂。
现在的地价,对于我们而言,或许是历史性的机遇。
这一步若走对了,将来即便我们别的生意都放下,仅凭这些资产,也足以奠定坚实的根基。”
她心中默念:这仅仅是宏伟蓝图勾勒下的第一笔。
未来的道路,是要将制糖、玉器、地产,乃至更多可能,串联成一条坚实的产业链,让“甜源”与“清璞阁”的名字,真正嵌入这波澜壮阔的时代浪潮之中。
夜色渐深,小院里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映照在每一张充满希望与干劲的脸上。
钟清清靠在姜国栋坚实的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淡淡的烟火气。
她手中轻轻捏着那份承载着海外市场希望的意向书,心中涌动着一种踏实而澎湃的激流。
从孤身一人穿越时空的迷惘,到如今身边聚集起一群可以并肩前行的伙伴,共同描绘未来的画卷,这或许才是她来到这个时代最深的意义——
并非独享其成,而是携手同行,在这充满无限可能的春天里,一同播种,一同成长,一同见证并亲笔书写一段属于他们的、熠熠生辉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