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时序彻底紊乱,天地失序。夏季的炎帝仿佛在遥远的征途中迷失了方向,迟迟未能降临这片本该被炽热统治的土地。龙城内外,一种深入骨髓的反常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纠缠着每一个生灵。
记忆里,这个时节应当是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田野、屋脊和行人的肩头,灼得皮肤发烫,催动着粟苗疯狂拔节,野草蔓生至膝。然而如今,风不再是暖烘烘地贴着皮肤掠过,而是变得料峭、锐利,如同无形的冰针,从北方、从四面八方吹来,即便是在白昼阳光理论上最盛的时刻,人们也不得不紧紧裹住厚重的、本应在寒冬才取出的皮袄和填充了芦絮的棉袍。孩童们不再敢于在户外长时间嬉戏,他们被大人拘在屋内,偶尔跑到院中,呵出的气息竟会在空中凝成一道短暂而清晰的白雾,随即被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吹散。
天空,成了最令人心悸的画卷。它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不再是记忆中风暴将至前那种富有张力的、翻滚涌动的铅灰色,也不是雨过天晴后那种澄澈如洗的湛蓝。它变成了一种恒久的、毫无生气的、令人窒息的灰黄色调,仿佛一块巨大无朋、沾满污渍的陈旧尸布,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整个苍穹。太阳,那个曾经赋予万物生机、光芒万丈的至高存在,如今如同一个罹患重疾、行将就木的巨人,有气无力地悬在那片污浊的天幕之上。它的轮廓模糊,边缘不清,光芒在穿透那层层叠叠、不知源自何处的阴霾时,被极大地削弱、扭曲,变得微弱、弥散、冰冷,彻底失去了所有能滋养大地的温度与活力。即便它挣扎着爬升到一天中的最高点,大地之上依旧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昏沉。光线是如此黯淡,正午时分竟如同往昔的黄昏,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剪影,田野、道路、河流,所有景物的色彩都仿佛被那无形而贪婪的尘埃巨口吞噬殆尽,世界沦为一片缺乏对比的、死气沉沉的灰黄画卷。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民间悄然蔓延。集市上的人们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压低声音谈论着这反常的天象。祭祀的烟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袅袅青烟试图升上高空,却往往在低空就被那沉重的空气压散、稀释。巫师们日夜不停地举行着各种禳灾仪式,吟唱声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经验最丰富的老农,沉默地站在自家田埂上,那双曾经能精准判断雨水丰歉、洞察土地脾性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力的绝望。他们看着那些本该在此刻奋力抽穗、灌浆饱满的禾苗,如今却像染了无名恶疾般,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叶片失去光泽,生长几乎完全陷入停滞。他们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粘湿、毫无暖意的泥土,在指间捻搓,然后抬起头,望着那片死气沉沉、隔绝了生命之源的天穹,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无声滑落。不需要任何官府的告示,不需要任何智者的预言,土地和作物那无声而残酷的反应,已经是最确凿无疑的证明——“长夜”那巨大而狰狞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实质般地笼罩下来,扼住了大地的咽喉。
龙城核心区域,那座属于观星者巫的静室内,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实质。巫的身体,在这急剧恶化的天地环境中,如同狂风中被剥去所有枝叶的老树,生命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他早已虚弱到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登上那高高的观星台,只能终日躺卧在靠近窗边的矮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皮毛褥子。然而,那扇窗户外,再也无法为他提供清澈的星空或明朗的天光,只有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绝望的灰黄。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绵长,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曾经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眼眸,如今也深陷在眼窝之中,蒙上了一层阴翳。然而,奇异的是,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刻满智慧印记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超脱了病痛与死亡的、洞察一切的平静。仿佛他已然穿透了这污浊的尘世,看到了宇宙更深层的律动与必然。
阳歌、勐、玥、绘,以及几位核心的官员和将领,都静静地守候在他的矮榻边。空气中弥漫着药石的苦涩气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时代即将更迭的沉重。他们都知道,这位支撑了龙城乃至整个文明精神世界数十年的智者,即将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他的离去,将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逝去,更是一个依靠古老智慧与天象指引时代的彻底终结。
“不是云……”巫的声音极其细微,如同从极远的地方飘来,需要人屏住呼吸,凑得很近才能勉强听清。他的目光涣散,却又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越过了屋顶,越过了龙城,看到了大气层之上、正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剧变,“是……远方……大地在咆哮……火焰从地肺中喷出……燃烧的灰烬……遮天蔽日……它们……飘过来了……乘着高天的风……遮住了……太阳的眼睛……”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他凭借毕生积累的经验、知识以及那份近乎直觉的敏锐感知,所推断出的、正在发生的恐怖景象: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大陆深处,或许不止一处,“喀喇”那毁灭性的力量已经率先突破了地壳脆弱的束缚,将无尽的、富含矿物质和硫磺的火山灰、气溶胶,以及各种燃烧产生的微小颗粒,以毁灭性的力量抛入平流层。这些微小的、却数量庞大的颗粒物,正随着星球尺度的大气环流,缓慢、坚定、不可阻挡地蔓延至全球,如同给整个星球罩上了一层足以扼杀生机、隔绝光热的死亡纱幔。
“星辰……也看不见了……”巫喃喃着,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指在褥子上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仿佛还想指向那片他倾注了一生心血去观测、记录、解读的、如今已完全隐匿的璀璨夜空,“光……来自宇宙的光……也被隔开了……我们……被囚禁在这尘埃的牢笼里了……”
他的目光,带着最后的清明与力量,缓缓地、逐一扫过床榻边每一张充满悲戚与忧虑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阳歌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对他未尽事业的沉重嘱托,有对命运终于降临的释然,更有一种……对生者未来将要承受的无穷艰难与磨砺的、深沉的悲悯。
“火种……已经……播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一丝摇曳,又如同一首古老歌谣消散在风中的最后余音,“地下的……光……纸上的……痕……人心里的……念想……剩下的路……要靠你们……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
话音袅袅散去,他缓缓地、无比安宁地阖上了那双曾阅尽星辰变幻的眼眸。胸膛处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归于永恒的死寂。那张布满智慧沟壑的脸上,定格着一种了无遗憾、仿佛与天地大道重归合一的平静。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极其漫长而专注的观测,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担,安然入睡。
屋内,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心脏紧缩的死寂。唯有窗外,那永恒的、带着凛冽寒意的灰黄色光线,冷漠而均匀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生者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
巫的葬礼,在龙城那处最高的、他曾无数次攀登的观星台下举行。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喧嚣的鼓乐,只有核心成员和部分闻讯自发前来的、沉默的民众。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毫无怜悯之心的灰黄,寒风如同冤魂的呜咽,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枯叶,掠过这片承载着文明最后尊严的空旷场地。
阳歌亲自为巫致悼词。他站在冰冷的石台上,玄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是我们文明的眼睛。”阳歌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巫年轻时在星空下孜孜不倦的身影,“在蒙昧与恐惧笼罩四野时,他独自攀上高台,于无垠的混沌中窥见规律运行的轨迹,于沉沉的黑暗中寻找那可能存在的一线微光。他穷尽一生,倾听着星辰运行的低语,解读着大地震颤的脉搏,在我们所有人还沉溺于眼前方寸之地的纷争、仇恨与短暂的荣光时,他已昂起头,看到了那悬于整个文明天际、正滚滚而来的命运洪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深沉的情感,目光再次落回那具简单的、覆盖着洁净麻布的棺椁上:“他穷尽一生的智慧与力量,并非为了预言那注定到来的毁灭,以此来彰显先见之明。不,他是为了……在我们所有人被绝望与无知彻底吞噬之前,拼尽全力,点燃那警告的烽火!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为我们指明那或许存在、却无比艰难的一线生机!他,是我们这个黑暗时代里,最后一座,也是最高的一座……灯塔。”
阳歌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着面对未来的勇气。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直面血腥现实的决绝。
“如今,灯塔熄灭了。”这宣告冰冷而残酷,让在场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但幸运的是,在他光芒彻底消散之前,我们已经看清了前方那狰狞的险阻与深渊,也找到了那条或许可行的、布满荆棘的求生路径。真正的长夜,从此刻起,已经正式开始。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难、更加黑暗、更加寒冷。但我们不能停下脚步,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退缩!因为他以生命为我们争取到的、这无比宝贵的时间,每一刻,都浸透着文明的重量,都关乎着族群的存续!”
棺椁被八名精心挑选的卫士抬起,缓缓地、庄重地放入观星台旁那早已挖好的、深沉的墓穴之中。他与这片他挚爱一生、观测一生、守护一生的土地,最终融为一体。泥土被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一个时代落下最后的帷幕。
随着泥土彻底掩盖了那具承载着古老智慧的躯体,一个依靠观星测象、解读自然征兆、以传统知识与直觉智慧来指引文明方向的时代,正式宣告终结。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依靠冰冷的数据计算、艰苦卓绝的工程建设、脆弱而充满猜忌的部族联盟,以及钢铁般不屈的求生意志,在绝对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时代——就在这尘蔽苍穹、寒意刺骨、日月无光的诡异天幕下,无可挽回地、沉重地,开启了它的第一章。
第459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