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藏阁内,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厚重而透明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里。先前因阳歌归来而短暂燃起的喜悦火苗,此刻已被他即将揭示的、远比那场摧毁性的地震更为宏大和恐怖的真相,彻底扑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油灯的光芒在几张神色凝重的脸上不安地跳跃着,试图驱散阴影,却只在那些深邃的眼眸中,映照出翻涌不休的惊涛骇浪。
阳歌坐在那里,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历经风霜而不倒的古松,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已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勘破了生死界限、洞悉了文明轮回后的极致平静,如同暴风眼中心诡异的安宁。然而,在这令人心悸的平静之下,是足以压垮山岳、湮灭星辰的沉重,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没有立刻开口解释那惊天动地的秘密,而是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破损的陈旧皮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样物事,将它们一一轻放在众人面前的木案上。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陈列某种神圣的祭品,或是……来自地狱的证物。
一块是夹杂着无数细微气泡、颜色暗沉如劣质琉璃的岩石碎片,即使在温暖的室内,触手也感到一种沁入骨髓的冰凉;另一块则布满了扭曲怪异的孔洞,质地酥脆,仿佛一捏即碎,隐隐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硫磺气息;还有一小卷硝制过的、边缘毛糙的薄皮,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勾勒着一些难以理解的、代表地层剖面和某种能量流动趋势的简陋图示,线条粗犷而急切。
众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这些来自极北绝域的、沉默的证物上。绘甚至能想象出那冰原上呼啸的、能冻结灵魂的寒风;勐仿佛嗅到了那片死寂之地万年不化的冰雪与岩石摩擦产生的冷冽味道;玥则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些冰冷的石头和粗糙的图画,比任何狰狞的怪物都更让她感到不安。
“我们脚下这片承载万物、被我们称为家园的大地,”阳歌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带来沉闷的痛感,“并非如我们所见所感的那般永恒稳固。它有自己的呼吸,有自己的脉搏,有温和的吐纳,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周期性的、我们无法理解的狂怒。”
他枯瘦但稳定的手指,拈起了那块暗沉如琉璃的岩石。“这是我在极北之地,那仿佛连接着世界尽头的厚重冰盖之下,从一座被永恒严寒彻底封存的古老山脉核心处找到的。”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岩石表面那些凝固的气泡,“它曾经是滚烫的、炽烈的、如同熔炉中沸腾的铁水,在一次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的远古喷发中,被狂暴的力量抛向数万丈的高空,又在接触那极致严寒的瞬间,被强行冻结,保留了它最后一刻的形态。这,并非孤例。”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秘藏阁的墙壁,回到了那片白茫茫的死寂世界。“在那片仿佛被时间遗忘的冰原之下,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属于不同地质年代的、这样的痕迹。它们被冰雪覆盖,被时光掩埋,但无一不在诉说着曾经的暴烈。‘喀喇’……”他顿了顿,这个古老而沉重的词汇再次被提起,带着全新的、令人战栗的含义,“它并非某一次偶然的、局部的灾难。它是这片大陆,乃至我们脚下这整个星球,一种漫长而暴烈的、如同呼吸般必然的……地质轮回。”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宏大到令人头晕目眩、几乎要颠覆所有认知的概念,如同冰冷的墨汁,慢慢渗透进每个人的思维深处。
“这个轮回的核心,”阳歌的手在空中虚划,指尖仿佛牵引着无形的力量,“是横贯我们已知大陆下方、一条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巨大裂谷带的周期性活跃。当它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所带来的,绝非我们之前经历的、或是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次地震或火山喷发所能比拟。那不是单一火山的怒吼,而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在描绘一幅末日审判的图景,“连锁的、波及范围足以覆盖数个像汉国这般疆域的超级火山群,在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集体咆哮!大地会被生生撕裂开深不见底、绵延千里的伤口,前所未有规模的地震将如同巨神的铁锤,反复捶打、重塑山河地貌,甚至海岸线都会在这场浩劫中彻底改变模样!那不是任何军队、任何城墙、任何人力可以抗衡的天灾,那是……大陆尺度上的,真正意义上的,地火焚天!”
“啪嗒!”
绘手中那支紧握了许久的毛笔,终于脱力掉落,在尚未写完的竹简上溅开一团污浊的墨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阳歌,嘴唇微微翕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追随、敬仰了半生的王者。那些他皓首穷经、试图理解的古老记载,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此刻在这冷酷的“地质轮回”面前,似乎都找到了残酷的注脚。岩灵放在膝盖上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已然失去了血色。勐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习惯于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寻找敌人的破绽,制定克敌制胜的策略,可面对这种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翻覆、重归混沌的绝对力量,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个人的勇武、智谋乃至整个国家的力量,都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粒尘埃,毫无意义。
“那么……父亲,”玥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强行压下脑海中那粘滑冰冷的蜕皮和令人窒息的巨大黑影,“那‘渊兽’……它们又是什么?与这‘喀喇’有何关联?”
阳歌的目光,转向了那块布满孔洞、散发着淡淡硫磺气的岩石。“它们,是这场巨大灾难的信使,是灾难序列中的一环,而非根源本身。”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剖析,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试着想象一下,在我们脚下极深极深之处,在那高压、高温、充满了硫磺和其他剧毒气体的、我们无法生存的环境中,存在着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古老而原始的生命世界。‘渊兽’,或许就是那个黑暗世界的居民之一。”
他的指尖点向那些扭曲的孔洞:“它们并非以我们熟知的草木谷物或其他血肉之躯为食。它们敏感的,是地壳剧烈活动时,从深处释放出的某些特定气体,比如……易燃的甲烷,比如带有剧毒的硫化物。这些气体,对它们而言,是信号,是路标,甚至是……维持生命不可或缺的‘食粮’。当‘喀喇’的周期逐渐临近,地底深处开始躁动,这些气体大规模逸出,就如同吹响了集结的号角,将这些常年深埋地底的生物从漫长的休眠中唤醒,本能地驱使着它们向上挖掘、迁徙,疯狂地追寻着这些气体的源头。”
“所以,它们破坏水闸,冲击堤坝,并非有意针对我们人族,也非单纯的破坏欲。”阳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本质后的苍凉,“它们只是在追逐地底涌出的、那些我们甚至难以察觉的气体流。我们的建筑,我们的水脉,我们的城池,不过是恰好挡在它们本能迁徙路径上的,需要被掘开、被跨越的‘土层’和‘障碍’而已。它们是灾难迫近的先遣队,是大地发烧时渗出的‘汗珠’。它们的频繁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地底的能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那条沉睡的裂谷巨兽,已经快要……彻底翻身了。”
一直沉默闭目的巫,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看惯了星移斗转、世事沧桑的眸子里,是一种混合着了然、悲悯与最终确认的复杂情绪。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低语:“原来如此……古老的恐惧,代代相传的噩梦,刻在龟甲上的警示……如今……终于显露出了它清晰而……狰狞无比的面孔。”
真相的残酷程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极限。他们一直警惕、研究、甚至试图对抗的“渊兽”,那被视为巨大威胁的诡异存在,竟然只是那更大、更根本灾难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附带品,是大地即将发出毁灭咆哮前,从毛孔中渗出的几缕带着腐臭的浊气。
“而所谓的‘长夜’……”阳歌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从对“渊兽”本质的震惊与荒谬感中强行拉了回来,投向了那更深、更暗、更令人绝望的深渊,“当超级火山群最终突破临界点,彻底喷发,无法计量的火山灰、尘埃以及富含硫的气溶胶,将被狂暴的力量抛入我们头顶的平流层,形成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毯子’,遮蔽整个天空。阳光……”他环视着每一张苍白如纸、写满惊骇的面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脏,“将在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里,变得极其微弱,或者……完全消失。”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那将是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长夜’。气温会骤降,严冬将如同永恒的裹尸布,笼罩整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河流会冻结成坚硬的石头,草木会在缺乏阳光中大片凋零、枯萎。没有阳光,庄稼无法进行光合作用,颗粒无收;赖以生存的飞禽走兽会因食物链的崩溃而成群死去。那不再是局部的饥荒,不再是某个部落的存亡危机,而是……席卷整个已知世界,无一幸免的,万物归寂。”
全球性的冰河期,生态系统的彻底崩溃,文明的断崖式跌落,甚至可能是物种的大规模灭绝……这些以前只在最黑暗的臆想中出现的概念,此刻如同来自北冥的冰冷潮水,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淹没了秘藏阁内的每一个人。绘失神地望着桌上那跳跃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火,瞳孔中倒映出的光芒却无比黯淡,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永恒黑暗、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呼啸的未来图景。勐紧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完全失去了血色,面对这种超越国家、超越种族、超越一切争斗的绝对量级的灾难,他一直以来信奉并赖以生存的力量与征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玥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安抚,所有的仁政与谋划,在那遮天蔽日的尘埃和随之而来的永恒寒冬面前,似乎都变成了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荡然无存,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阳歌将带来的那几块冰冷的岩石样本和那张简陋得可笑的图示,与巫面前摊开的、记载着晦涩预言的古老龟甲,以及绘精心记录整理的天狼部族歌谣、零星收集的亳邦文献碎片,并排放在了一起。
“看,”他的手指缓缓点过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以不同形式留存下来的记录,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宿命感,“极北之地的冰封遗迹,巫祝一脉世代观测的星象与地脉异常,天狼部族口耳相传的关于‘大地翻身、黑血喷涌’的古老歌谣,亳邦秘而不宣的关于‘地脉震动、黑水泛滥’的内部记载……它们使用的语言不同,描述的方式各异,但剥开迷雾,它们指向的,是同一个终点——‘喀喇’的轮回。”
严谨的观察与狂野的传说,理性的推论与神秘的预言,科学的地质证据与玄学的占卜结果,在此刻,在这秘藏阁摇曳的灯火下,完成了一次残酷而完美的相互印证。天劫的完整序列,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描绘着世界终结的卷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周期性的超级地质活动(喀喇) -> 引发地底物理与化学环境的剧变,驱使依赖特定气体的古老生物(渊兽)上涌 -> 最终导致全球性的阳光遮蔽与气候崩溃(长夜)。敌人,不是某个好战的部落,不是某种变异的水怪,而是脚下这片孕育了他们、赐予他们生命与文明的,同时也在按照自身规律运转的、狂暴的星球本身。这是无可逃避、无可抗拒的自然铁律,是悬于所有文明头顶的、不知何时便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绝望,如同最深沉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色,彻底笼罩了秘藏阁,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之中,阳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他的身躯似乎比刚才更加佝偻了一些,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但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时,那目光深处,除了那勘破一切的沉重与悲悯,似乎还顽强地燃烧着一点别的东西——一种在洞悉了终极绝望、抛却了所有侥幸之后,反而被激发出的,近乎疯狂的、绝对的冷静与决绝。
“我们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它如何运作,知道了它最终会以何种形态降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劈开所有迷障的锋利,“那么,接下来要思考的,便不再是它会不会来,或者我们能否凭借人力去阻止它、战胜它——这毫无意义。”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极其深邃而悠远,仿佛再次穿透了秘藏阁厚重的墙壁,越过了千山万水,径直望向了那隐藏在北方无尽冰原与冻土之下的、正在缓缓积蓄着毁灭力量的、躁动的地心。
“而是……在这注定到来的‘万物归寂’之中,我们汉国,我们这些人,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究竟要如何……才能在那永恒的黑暗与严寒吞噬一切之前,为文明的余烬,为生命的火种,找到一线延续的缝隙,保留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或许,那渺茫的答案,就隐藏在我们刚刚弄清的,‘渊兽’为何被驱赶,以及它们所追寻的‘气体’本身……所蕴含的秘密之中。”
第45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