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卷起千堆雪沫,天地间一片苍茫。在远离汉国拒马堡数百里外的一片背风山谷中,几顶用厚实毛皮和毡毯搭建的帐篷悄然隐匿其间,与灰白的大地几乎融为一体。这里是汉部情报首领如石设在敌人腹地的秘密前哨,也是执行阳歌“以夷制夷”战略的心脏。
帐篷内,空气凝重而沉闷。油脂火把在中央摇曳,映照着如石那张平日里毫无表情、此刻却略显疲惫的脸庞。他面前铺开一张粗糙的鞣制羊皮,上面用炭条勾勒出天狼各部大致的势力范围和主要头领的标记,旁边还散落着几片刻画着密语的木牍。
“狼首”阿勒坦弑父篡位,看似凭借武力一时压服各部,然其根基绝非铁板一块。 如石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点在了几个关键的标记上。
“秃鹫部落,世代与阿勒坦所在的金狼部有草场之争,去年还被金狼部强征了三百青壮和半数过冬牛羊,老族长额尔敦表面臣服,心中怨毒必深。”
“灰鬃部落,其首领之女曾被阿勒坦强纳为妾,不久后‘意外’身亡,两家早有旧怨。”
“还有这些…被阿勒坦以‘叛徒’名义清洗的老狼主旧部,族人被贬为奴隶,草场被瓜分,他们像埋在雪地里的火炭,只缺一口风就能复燃。”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判断都基于数月来无数条细微情报的汇总,其中不少关键信息,来源于一个代号“赤狐”的隐秘线人——一个原是老狼主心腹幕僚,因不满阿勒坦弑父暴行而暗中倒向汉部的天狼贵族。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涌入。一个身影闪入,脱下覆满冰雪的厚重狼皮帽,露出一张精明而略带紧张的脸庞,正是“赤狐”。他搓着冻僵的双手,靠近火堆,压低声音:
“如石大人,情况有变。阿勒坦加快了整合步伐,三日后要在狼居胥山脚下举行大祭,逼各部首领当众歃血宣誓永世效忠。这是他彻底铲除异己、巩固权力的最后一步。若让他成功,再想撬动各部,难如登天。”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紧迫。
“我们必须在大祭之前,让这些种子发芽。”如石眼中寒光一闪,做出了决断。“赤狐,你立刻返回,利用你的身份,密切监视阿勒坦亲卫的动向,尤其是对各部使者的监控力度。我们需要知道哪些首领被看得最紧,哪些又有可乘之隙。”
“明白。”赤狐点头,随即又忧心道,“但风险太大…阿勒坦的‘狼牙卫’无孔不入,一旦我们的使者被截获…”
“所以,人选、路线、说辞,都必须万无一失。”如石打断他,目光扫过帐内另外几名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的汉子。这些都是他精心培养的“北风”小队成员,通晓天狼语甚至各部方言,熟悉草原习俗,精于伪装潜行。
如石的手指再次点向地图:“巴特尔,你带两人,携五斤精盐、三把百炼匕首,前往秃鹫部落。额尔敦贪婪而多疑,直接许诺无用。你要告诉他,汉部无意北侵,只求自保。但若阿勒坦持续南压,汉部垮了,下一个被榨干骨髓的,就是他秃鹫部!问他,是愿意永远做一条被抽筋剥皮的狗,还是愿意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换一个能保住祖传草场的未来?礼物是诚意,利害才是关键。”
名为巴特尔的壮硕汉子沉稳点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诺敏,”如石看向另一位身材瘦小、却异常灵动的队员,“你目标灰鬃部落。其首领特尔木丧女之痛未平。带上那面从巨鹰城邦得来的琉璃镜和我们的承诺:若阿勒坦倒台,汉部支持他手刃仇人。不必急于求成,先表达对丧女的哀悼,勾起他的恨意。告诉他,汉部愿成为他复仇之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诺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默将一件用软鹿皮包裹的物件塞入怀中。
“哈尔巴拉,你任务最重。去找那些被清洗的老狼主旧部。他们分散且警惕,但仇恨最深。带上火种(打火石)和我们的粮食:告诉他们,汉部记得老狼主的善意,不忍英雄后代沦为奴仆。我们不需要他们立刻造反,只需在他们力所能及时,‘看不到’汉部小队的行踪,‘听不到’某些传递的消息。一点点火星,足矣。”
任务分派完毕,如石目光扫过所有人:“记住,你们不是去求援,而是去给那些快要冻死的人送一件皮袄,给那些快饿死的人送一块肉干。言辞要谦卑,姿态要放低,但核心只有一个:阿勒坦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汉部可以是他们暗中的朋友。一旦事败,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决绝的气氛在帐内弥漫。众人重重捶胸行礼,无声地拿起各自的礼物和装备,如同暗夜中的鬼魅,依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帐外的风雪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北风小队如同滴入雪地的墨水,悄然渗透进广袤而危险的天狼腹地。
哈尔巴拉的任务最为艰难。他伪装成收购皮货的流浪商人,赶着几头驮着普通货物的驮马,深入了一片水草贫瘠、被阿勒坦分配给最不顺从部落的荒僻区域。这里生活的,多是像“黑石”部落(与汉部结盟的黑石非同一部落)那样被边缘化、备受欺压的小族群。
在一处破败的营地外,他被几个面黄肌瘦、却手持劣质骨矛的汉子拦住,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绝望。
“滚开!外乡人!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换你的货!”为首的老者呵斥道,他是这个小小聚落的头人。
哈尔巴拉没有退缩,他缓缓下马,按照草原礼节抚胸躬身,然后用流利的天狼语低声道:“我不是来做生意的,苏和头人。我是受南方一位朋友的委托,他记得当年路过此地,曾受过您一碗奶酒的恩情。如今听说您的日子艰难,特让我送来一点微薄之物,聊表心意。”
他示意了一下,同伴从马背上卸下一小袋粮食和一小包盐——这在当地已是极其珍贵的物资。
老者苏和眼神猛地一缩,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警惕,甚至带着恐惧:“南方?哪个南方朋友?是汉人?!你走!立刻走!拿着你们的东西滚!你想给我们招来灭族之祸吗?!”他声音颤抖,显然对阿勒坦的残酷手段恐惧到了极点。
哈尔巴拉心中暗叹,知道直接挑明风险太大。他立刻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头人息怒!您误会了!我…我只是个跑腿的,什么汉人…我不清楚。或许是我那朋友记错了地方?既然您不愿收,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他作势要收起东西。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用极低极快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啧,可惜了…听说金狼部又要征调青壮去南边送死了,这次不知道哪个部落要绝户咯…”
这句话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苏和头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他身体猛地一颤,看着哈尔巴拉真的要离开,又看了看那袋足以让族人多吃几顿饱饭的粮食,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
最终,在哈尔巴拉即将上马的那一刻,他哑声开口:“…等等。”
哈尔巴拉动作停住。
苏和头人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荒凉的山峦,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东西…留下。你们…以后如果再从这附近‘路过’…最好绕开东边的山坳…那里…最近有狼牙卫的巡逻队…”他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身,不再看哈尔巴拉一眼。
哈尔巴拉心中一定,知道这颗种子已经艰难地种下了。他没有再多说一句,留下物资,恭敬地行了一礼,迅速带领同伴消失在风雪中。这不是结盟,甚至连承诺都算不上,只是一次心照不宣的、极度脆弱的交易,一次在严酷生存压力下的微小妥协。但对于如石的计划而言,这一点点“看不见”、“听不到”的便利,或许在未来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与此同时,诺敏历经艰险,终于通过赤狐提供的秘密渠道,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于一片废弃的猎场内,见到了灰鬃部落首领特尔木。特尔木身材高大,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戾气。
诺敏没有直接提及合作,只是恭敬地献上那面光华流转的琉璃镜——一件在这片草原上堪称绝世珍宝的礼物。
“首领,此物能清晰映照人之容颜。我家主人无意冒犯,只是觉得,有些仇恨,不应随时间流逝而模糊,当如明镜般常照心头,时刻提醒。”
特尔木拿起琉璃镜,镜面清晰地映出他饱经风霜、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庞。他身体猛地一震,仿佛透过镜子,又看到了爱女惨死的模样。他死死攥紧琉璃镜,指节发白,呼吸粗重起来。
良久,他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住诺敏:“你家主人…到底想要什么?!”
诺敏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保持着绝对的谦卑姿态,伏低身体:“我家主人别无他求,只愿首领能得偿所愿。若将来有一天,首领需要一把来自南方的、微不足道的助力,或是一个能让仇敌首尾难顾的消息,我们或许…能略尽绵薄。”
她没有要求任何承诺,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只是埋下了一个复仇的引子和一个未来可能合作的模糊信号。在特尔木这种被仇恨吞噬的人心中,这就足够了。
数日后,狼居胥山下的大祭如期举行。场面盛大而肃杀,阿勒坦鹰顾狼视,威压四方。各部首领纷纷上前,歃血宣誓,表面一片臣服。
然而,在如石秘密据点收到的零星情报却显示,暗流汹涌:秃鹫部落的额尔敦在宣誓时眼神闪烁;灰鬃部落的特尔木全程面色铁青;更有一些小部落的使者,在仪式结束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彼此间有了几次短暂的、看似不经意的接触…
如石的“北风”计划,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冰湖下投下了数块巨石。 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成功地让湖面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混乱而汹涌。阿勒坦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不安,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来监控内部,弹压可能存在的异动,其全力南下的步伐,被无形地拖延了。
汉国北境,由此赢得了更多加固防线、恢复元气的宝贵时间。一场无声的谍战,在这片广袤的雪原上,暂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第四百零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