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已是有些枯萎的花开在古井边缘,根须杂乱,几乎与古井融为一体。
黑中带白,白中带黑,点墨交错,倒有几分在阴世河畔盛开的煞魂花的感觉,色泽上起码非常相似。
黑色的花甚是少见,尤其在凡间界,总会给人以一种诡异而难以言说的味道。
“枯煞渡魂,花开无折,阴鬼随葬,唉。”
与煞魂花相似的渡魂花,许得经过无数年至阴至寒的阴气蕴养,方才得以盛开那瑰丽的花朵。
见多识广的黑百自然明白,枯井边上的,就是同样在阴界驰名,上了禁忌名单的渡魂花。
悲悼叹息一声,黑百将手轻轻抚在古井边沿,一股又一股意识沿着指尖不断涌来,冲击着他的思绪。
许久许久之前,到底是多久?黑百也不曾知晓。
那,还是一个完全没有现代化器械的时代,封建王朝管束着苍茫大地。
彼时的江城,连城池的影子都没有,这一带,盛产梧桐,是远近驰名的郁家庄,虽称不上真正的大富大贵,比之于忙碌而不知所谓的芸芸众生,已是日子好上太多太多。
年方二八的郁依,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
从小在郁家庄长大的她,无忧无虑,更不需要为了生计而烦忧。
郁家庄历来男丁兴盛,郁依是庄主唯一的女儿,受宠得很,家中兄友弟恭,几乎没有什么争执出现。
梧桐药用价值不低,凭借于此,郁家庄便得以在乱世安身立命,保得一隅之地。
一日出行,郁依于山间梧桐树下,巧遇进县赶考的读书郎莫唯甫,为其诗词天赋所吸引,一见倾心。
莫唯甫家境贫寒,已是秀才之身,却早将家中积蓄消耗一空,只盼能一展生平所学,先中举人,再进京师,谋上个一官半职,逆天改命。
终日苦读诗书典籍,一门心思在功名的莫唯甫何曾见过如此清丽脱俗的姑娘,眉来眼去之间,已是动了不好的心思。
但见郁依年纪轻轻,衣衫华贵,金银绣线未曾断点,还有下人陪同,明显就是高门大户出身,地位非凡。
囊中羞涩,盘缠将尽,一来二去,莫唯甫便张口吟诗作对,引来郁依注意。
也亏得莫唯甫形象气质俱佳,清贫的妆造,更让郁依动了怜惜之心,便要其来郁家庄暂且住下。
时日一长,两人愈发熟络,郁依阅历尚浅,年岁尚轻,不懂世俗险恶,已是陷入爱河之中,难以自拔。
黄昏时分,梧桐树下,两人摒弃左右,对天盟誓,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妻。
地转星移,岁月流逝,开考时间,可不会因为两人的恩爱而有所改动。
时日将近,莫唯甫还是不得不踏上远行之路,与郁依挥手离别。
临别之际,郁依隐瞒家中亲眷,变卖了各种金银首饰,为爱郎添置衣衫行头,充足腰包盘缠,助他一臂之力。
千里送君,终于一别,两人分别于梧桐树下,挥泪离别。
私定终身,不得长辈许可,在古代,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听着凄美,实则凄凉,郁依为郁家庄上下所不容,失去了往日的宠溺,幽闭于别院之中,终日望远方梧桐,盼秋叶飘落。
春去秋来,秋来春去,岁月从不与人留。
晃眼已是数个寒暑,离别情郎音信全无,只余多情女子孤守别院,伤疲不堪,渐渐消瘦,翘首以待,日复如是。
且说那莫唯甫,先是中了举人,得了赏识,自然不缺盘缠外物,遂马不停蹄奔赴京师,不再犹豫。
天高任鸟飞,京师地大物博,拥有无限的机遇,什么梧桐树下,不见不散的诺言,早被抛之脑后。
盟誓之约,财帛之赠,都成一场幻梦罢了,读书郎的心里,只有光宗耀祖,光大门楣。
莫唯甫运势不错,恩科会考,虽不入三甲之列,也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又蒙实权公主恩宠相中,招为驸马,一朝登天,早将昔日所爱忘得一干二净。
公主骄横跋扈,一日酒后偶知驸马尚有妻房在外,纵其未曾正式过门,也难掩怨妒之心。
妒火中烧,公主一声号令,大军南下,挥军直指郁家庄。
可怜郁家庄,上下连同仆人工匠数百口之多,连因由都不知晓,皆被无情灭门,无一幸免。
藏于别院的郁依也难以逃脱,五花大绑押往京师,受尽公主百般虐待与折磨。
妒意难散,公主责令莫唯甫亲身押解郁依还乡,并招来士卒术士,合力掷于古井之下,再由驸马亲身剪断绳索。
而后土石砸落,长埋其中,又有邪法作伴,永镇于此,不得超生,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曾觅得。
多年期盼,多年辛苦,多年付出,换来的就是满门灭绝,换来的就是枯死井中。
整个郁家庄被一把大火烧成焦炭,连同一片又一片的梧桐林也难以幸免。
唯一剩下的,就是别院不远处,两人分别时,那棵一人抱合的梧桐大树,由于距离中心地带偏远,侥幸逃过一劫。
日月轮转,光阴如梭,转眼已是现代。
郁依的尸骸,早就随着时光的流逝,化作一抔黄土。
人死如灯灭,怨念却难消。
痴缠怨灵死守此间,久久不欲离去,终于演变成了另一桩悲剧。
走马灯的最后,黑百隐隐闻到一缕焦甜的香味,似曾相识,却又不知自何处而来。
伛偻人影缓步而至,一切到此为止。
“云冷月朦胧,寒侵病骨空。”
“凄凉灯影外,啼血滴梧桐。”
黑百叹了一声,再是冷漠的神情,也有些为之而动容。
情情爱爱这类的事情,太过于虚妄,太过于迷惘,黑百活了不知道多久,依旧看不清楚,看不明白。
郁依是一个可怜人,一个投身于情爱之海,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敢爱敢恨之人。
可惜的是,所遇非人,所见非人,所托非人。
莫唯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大奸大恶之徒,却造就了郁家庄家破人亡的悲剧。
“也许老天从最开始就在警示你,莫唯甫,莫为夫,唉,可悲,可叹。”
不知不觉间,黑百的手中已多了一根烟,自己却并没有抽,而是将之轻轻放在了古井的边缘。
微弱的火光,几乎是这里唯一能够见得到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