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恐惧也被没收,黑暗里还剩什么?”
“所以,我们现在连‘害怕’的资格都没有了?” ¤101(刘邦)的声音透过NES频道传来,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是他勇敢,而是在“零欲望场”尚未完全消退时,更彻底的“零情绪场”(E-Field)已经如同无形的冰幕,笼罩了整个启明城及周边空间。
临时指挥中心内,所有人的心率监控都稳定在一条笔直的水平线上——60 bpm。没有波动,没有起伏。表情是统一的空白,眼神是统一的空洞。喜悦、悲伤、愤怒……尤其是恐惧,这些曾驱动人类生存本能的情绪,被物理性地归零。他们像是精密运行的机器,只是外壳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
¤000(那个胸腔内封印着概念体、失去了真名的存在)站在光幕前。屏幕上,代表“情绪反应堆”(ER)核心温度的曲线正以恒定斜率下滑,指向【12:00:00】后的绝对零度。而另一个屏幕上,地月L2点那个被称为“原初暗能井”(pdw)的奇异构造,正散发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ER依靠公民的集体情绪波动,尤其是每日的恐惧峰值来维持点火。” ¤011(萧何)的声音毫无波澜,“E-Field内,情绪为零。堆芯正在冷却。12小时后,启明城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冰棺。”
“pdw是唯一的逆熵源。” ¤110(公输哲)补充,“它只回应‘绝对无情绪’的召唤。需要十万人,在绝对黑暗中凝视它九十分钟,心率零波动。任何一丝情绪涟漪——哪怕是好奇,都会被视作‘需求’,导致井口关闭。”
“十万个……会走路的植物人?” ¤001(项羽)问,他的战斧靠在墙边,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是十万个能在绝对虚无中,维持‘存在’本身的个体。” ¤000纠正,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那里封印着概念体的残泡,此刻正传来一种冰冷的、指向pdw的牵引感。“行动。”
格物院隔离室。¤000平躺在手术台上,胸腔再次被打开。不是治疗,而是“连接”。那个封印着概念体残骸的“真空泡”在他心脏旁微微搏动,散发着不祥的幽光。它渴望回归pdw,那种“渴望”本身是一种超越情绪的、纯粹法则层面的趋向性。
但当手术器械轻微触碰到残泡时,一种无法用耳朵听见,却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尖叫”猛地爆发开来!
那是概念体被撕裂、被封印的部分,在感知到归途时发出的、绝对寂静的哀嚎!
¤000的身体猛地一颤,肋骨处传来清晰的骨裂声。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心率监控稳定在60.0 bpm。他甚至没有皱眉。
医生(同样心率60)面无表情地检查:“左侧第三、第四肋骨骨裂。需要固定。”
¤000微微点头。
冰冷的石膏被敷上,固定。整个过程,只有器械的碰撞声和呼吸声(稳定而均匀)。那无声的惨叫还在持续,如同背景噪音,被¤000以绝对的意志(或者说,在E-Field压制下仅存的理性)隔绝在反应之外。他成了一个活体导航仪,体内承载着一个尖叫着要回家的恶魔,自己却必须比岩石更沉默。
通往地月运输港的“静寂长廊”,一条三十公里长、处于绝对真空和隔音状态的巨型管道。内部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声音反射面,是真正的感官荒漠。
¤001(项羽)率领着三万名前军士,此刻的“无心者”,踏入了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他们穿着特制的泡沫拖鞋,脚步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行走。
只有行走。
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感受不到风,看不到前路和同伴。时间感和空间感在这里彻底迷失。唯一能确认的,是NES频道里偶尔传来的、毫无感情的坐标确认声,以及每个人腕带上那稳定得令人窒息的——60 bpm。
突然!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不存在的“噗”声。
是一名士兵的泡沫拖鞋,因为材质内部的微小气泡破裂,发出了一个在绝对寂静中显得如同惊雷的声音。
他腕带上的心率数值,猛地一跳:61 bpm。
嗡——!
整个管道内部瞬间亮起刺眼的红光!
那名士兵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道无形的力场瞬间将他笼罩、冻结。他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变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冰雕,成为了后续行军队伍中一个触目惊心的、沉默的“路标”。
队伍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任何骚动。其他人依旧以完全一致的、猫一般轻盈的步伐,绕过冰雕,继续向前。心率,60 bpm。
地月L2点附近,临时搭建的平台上。¤010(韩信)设计的“镜面空心阵”已经就位。十万名被选中的“凝视者”,两人一组,面对面站立,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对方瞳孔中最细微的倒影。
规则:凝视对方瞳孔九十分钟,不能眨眼。通过视觉的相互锁定和负反馈,将心率强行锚定在60 bpm。任何一方的眨眼不同步,都会导致阵列报警,需要全体重新调整对齐。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平台上,十万双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十万尊蜡像。
只有偶尔因为生理极限,个别人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立刻会引发小范围的警示微光,以及NES频道里¤010冰冷的调整指令:“第三区,第七排,编号¤4A7b与¤8c2d,眨眼偏差0.3秒。重置对齐计时。”
没有抱怨,没有痛苦呻吟。只有眼皮开合时那细微到极致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在这死寂的太空环境中,显得格外诡异和漫长。这是一场对抗生理本能的、绝对理性的酷刑。
启明城内,¤011(萧何)管理的“零情绪交易所”运行着。规则极其反直觉:系统每秒自动向每个公民账户发放1微负熵券。不操作,不理会,券就会以复利形式累积。一旦产生“查看余额”、“考虑使用”甚至“意识到拥有”的念头,E-Field会立刻判定“潜在情绪波动”,账户清零。
于是,街道上出现了奇观。人们或站或坐,眼神放空,如同雕塑。他们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尽力“不去思考”。一个原本热衷于交易的人,因为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丝(可能潜意识里在计算复利),被系统判定为“疑似焦虑”,账户瞬间归零。他不服(这种“不服”的情绪刚萌芽就被抹平),试图证明自己的“绝对佛系”,开始用意念控制放缓心跳。
他的心率一路下跌,55… 53…
突然,他腕带发出警告,一股温和但无法抗拒的生物电击传来,将他的心率强行拉回60 bpm。
他身体微微一颤,眼神依旧空洞,继续站着,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躺平”和“被电击修正”之间达到了诡异的平衡。赛博苦行僧。
¤100(张良)的“诗”发布了。没有韵律,没有意象,没有情感。只有满屏随机生成的、毫无意义的AScII字符:
`~!@#$%^':\",.\/<>?%&*...`
要求公民“阅读”并确保不产生任何感受。
评论区(如果那能算评论区的话)是一片由问号、句号和乱码组成的海洋。系统监测着每一个字符输入背后的生理指标。
突然,一个用户,可能因为手指惯性,在输入一串问号后,不小心加了一个感叹号 “?!”。
他的腕带心率瞬间跳到61!
系统判定:情绪波动(可能是疑惑加强烈?)。
该用户瞬间被强制踢下线,账户冻结,在pdw开启任务完成前,他失去了所有权限,成为了“因一个标点符号而社会性死亡”的案例。
¤110(公输哲)设计的“零情绪飞船”即将起飞。驾驶舱内,所有仪表盘屏幕漆黑,没有任何数据。灯光被完全屏蔽,涂成吸收一切光线的#2A2A2A黑。飞行员(心率60)坐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指令(除了NES频道里¤110毫无语调的“点火”、“推进”等基本动词)。
起飞。
飞行员必须在这种绝对的“未知”和“不可控”中,保持绝对的“无期待”。不能期待起飞成功,不能担心航线偏离,甚至不能“希望”自己活下去。
飞船在沉默中攀升。
突然,监测系统显示一颗微陨石出现在预定航线上。
飞行员的呼吸,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潜意识里的规避本能,哪怕只是一丝涟漪。
嗡!
驾驶舱内的“情绪真空泵”瞬间启动,以恐怖的速度抽吸舱内空气!
气压骤降!
飞行员感到窒息,但他必须……不期待空气回来。必须接受这种窒息,如同接受呼吸一样自然。任何“求生”的欲望,都会加速死亡。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心率却因生理极限和E-Field的对抗而死死钉在60时,微陨石与飞船擦身而过。
真空泵停止。
空气缓缓回流。
飞行员面无表情地(他一直面无表情)继续“盲飞”。
L2点,pdw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井口前,十万“凝视者”的镜面空心阵已持续了八十九分钟。心率集体稳定在60 bpm。井口开始泛起微光,似乎即将开启。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啼哭声,从远处一艘后勤保障飞船的内部传来!
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他无法理解E-Field,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或许是饿了,或许是不舒服,那一声本能的啼哭,如同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石子!
婴儿腕带上的心率瞬间飙升!
虽然只有他一人,但那纯粹的、未受污染的情绪波动,如同病毒般,通过某种玄妙的联系,瞬间感染了pdw的感知!
井口那刚刚泛起的微光骤然暗淡,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门户,开始缓缓闭合!
完了。
所有人的努力,在最后一分钟,因为一个婴儿的本能,即将付诸东流。
就在这绝对绝望(但无人能感受到绝望)的时刻——
¤000(那个存在)动了。
他猛地抬手,五指如钩,狠狠地插向自己刚刚固定好石膏的胸腔!
没有惨叫,没有犹豫。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躯体。
血肉被撕开,骨骼被强行掰断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徒手,将那个一直在他体内尖叫、引导方向的概念体残泡,硬生生挖了出来!
那残泡脱离他身体的瞬间,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化作一个微型的、贪婪的黑洞,猛地扑向pdw即将闭合的井口!
它太渴望回归了!这种渴望超越了情绪,是法则的必然!
在它接触井口的刹那,那声婴儿的啼哭,连同其引发的所有情绪涟漪,被这个“零情绪黑洞”瞬间吸收、抹平、化为虚无!
pdw的闭合戛然而止。
井口判定——绝对无情绪条件,达成!
轰!!!
无法形容的、纯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井口中奔涌而出!那不是光,那是“秩序”本身,是逆熵的源泉!磅礴的暗能瞬间注入了近乎枯竭的联邦能源网络!
与此同时,那涌出的暗能,有一部分仿佛找到了容器,疯狂地倒灌进¤000那被掏空的、空洞的胸腔。暗能填补了血肉的缺失,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稳定的黑暗核心。
他站在那里,胸口是一个旋转的黑暗漩涡,取代了曾经的心脏和残泡。
他依旧没有表情,心率60 bpm。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有任何情绪。任何喜怒哀乐的波动,都可能扰乱胸腔内的暗能平衡,导致其瞬间倒灌,将刚刚获得的能量连同整个联邦,一起拖入绝对零度的深渊。
他成了文明的活体电池,也成了文明最脆弱的开关。
就在暗能稳定输出,光芒(或者说,驱散了寒冷的“存在感”)重新回到启明城的每一个角落时,pdw那深邃的井壁上,一行由更深的黑暗勾勒出的字迹,无声地烙印在每一个核心成员的意识中,如同最终的审判:
“情绪已死,意义长存。”
温暖(物理上的)回归了。
但一种比绝对零度更深的寒冷,源于对“意义”本身的诘问,开始在所有这些失去了情绪、却依然保有思考能力的“存在”心中,悄然蔓延。
¤000(那个存在)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旋转的黑暗。他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希望。
他只是……存在着。
为了一个似乎不再需要“情绪”来定义的文明,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