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苍老的叹息声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像片枯叶般落在破败的巷口。卖炭的老翁张老三蜷缩在只剩余温的炭车旁,车上的炭早已卖空,换来的几枚半两钱却买不到往年一半的米粮。他粗糙如同树皮的手摩挲着空瘪的钱袋,浑浊的眼睛望着街对面那家新开张、据说有东海商会背景的“汇丰”粮行门口排起的长队,那里米价一日三涨,可依旧有人咬着牙,攥着铜钱往里挤。
“怎么过?勒紧裤腰带过呗!”旁边铁匠铺里,光着膀子的王铁锤没好气地接过话茬,他抡起锤子,狠狠砸在通红的铁胚上,火星四溅,仿佛是他心头的怒火,“加税!加税!北疆打仗要钱,南越炸了要钱,剿匪安民也要钱!他嬴政首席张张嘴,咱们就得砸锅卖铁!俺这打铁铺子,这个月的税钱还没凑齐呢!再这么下去,别说给娃扯布做新衣,怕是连这祖传的铺面都保不住!”
一个提着菜篮、面色愁苦的妇人李氏停下脚步,插嘴道:“可不是嘛!听说南越那边,半个城都没了,死了好多人,惨呐……朝廷说是那什么东海商会干的,可……可这灾啊祸的,怎么就没完没了?俺男人在驿站当差,整日里提心吊胆,就怕哪天……”
“怕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茶馆二楼窗口飘下来。说话的是个穿着还算体面、但眼神油滑的中年文士,他靠着窗,磕着瓜子,慢悠悠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这位首席守护者,不是能耐大得很吗?又是《大秦宪章》,又是华夏联邦,还要搞什么文明涅盘……嘿嘿,结果呢?外面蛮子没打服,家里头炸了锅!要我说啊,这税加得莫名其妙,谁知道是不是上头哪位贵人,又琢磨出什么新花样来掏咱们的兜?”
“赵先生,您这话可不敢乱说!”茶博士提着铜壶上来添水,闻言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他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黑冰台的耳目……”
“哼!黑冰台?他们还能把全城老百姓的嘴都缝上?”那赵先生把瓜子皮狠狠一啐,声音反而扬高了几分,“咱就说这南越爆炸!说是商会干的,证据呢?谁看见了?保不齐就是格物院那帮人,鼓捣那些劳什子星纹玩意儿,一个不小心玩脱了!这才拿商会顶缸!反正死无对证!”
这话如同毒蛇,钻进在场许多人的心里。疑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在惶恐不安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赵先生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啊……”有人小声嘀咕。
“那些星纹,听着就邪乎……”
“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与此同时,城西官仓门前,气氛更加紧张。
长长的、望不到头的队伍在寒风中缓慢蠕动,人人脸上都带着菜色和焦灼。官仓放赈,本是萧何力排众议,顶着巨大财政压力下达的命令,旨在稳定因加税和南越事件而动荡的民心。然而,粥少僧多,秩序难免混乱。
“凭什么他们就能多领一勺?!俺家五口人,就分这点稀汤寡水,够谁喝?!”一个壮实的汉子因为不满分配,猛地推开身前维持秩序的小吏,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那小吏也是个暴脾气,加之连日劳累,火气噌地上来了:“吵什么吵!按规矩办事!再闹事,取消你领赈资格!”
“规矩?屁的规矩!你们当官的就知道欺负我们平头百姓!”那汉子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把揪住小吏的衣领,“俺弟弟在北疆当兵,尸骨都没找回来!现在家里老娘快饿死了,领点赈济还要受你们的气?!”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抱怨声、推搡声、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负责守卫官仓的士兵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住手!”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喝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普通麻布衣衫、身形瘦削的老者在一个年轻书吏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毫不起眼,但那双深邃而带着疲惫的眼睛扫过众人时,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是微服前来查看赈济情况的萧何。
萧何没有理会那扭打在一起的汉子和胥吏,而是径直走到发放粥食的大锅前,拿起木勺,在锅里搅了搅。那粥,清澈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米粒稀疏可数。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负责此地赈济的仓曹椽,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朝廷拨付的米粮,就是让你们拿来熬这等‘清水照影粥’的?”
那仓曹椽认得萧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萧……萧尚书!卑职……卑职……”
“是米粮不足,还是有人中饱私囊?!”萧何厉声质问,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所有官吏。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不再多言,转身面向骚动不安的民众,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乡亲们!稍安勿躁!老夫萧何,在此向大家保证,今日在场所有人,必能领到足额的赈济!若有短缺,老夫自掏腰包,补上差额!”
他指着那仓曹椽:“至于此等玩忽职守、克扣赈粮之蠹虫……”他眼中寒光一闪,“来人!拿下!送交监察令衙门,从严究办!”
几名随行的护卫立刻上前,将那面如死灰的仓曹椽拖了下去。
萧何又看向那闹事的汉子,语气缓和了些:“你弟弟为国捐躯,是英雄。联邦不会忘记任何一位功臣的家属。你的困难,老夫记下了,稍后自有吏员与你接洽,妥善安置。”
一番处置,干脆利落,恩威并施。原本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看向萧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信服和期盼。
然而,萧何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他看着眼前漫长的人龙,听着风中传来的、来自这座庞大城市各个角落的抱怨与叹息,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他知道,惩处一个仓曹椽易,安抚这万千民心,难!帝国的根基,正在这些看似微末的市井之声中,悄然承受着考验。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家“汇丰”粮行后院隐秘的账房里,一场对话也在进行。
“萧何老儿,倒是会收买人心。”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冷笑道,“可惜,他堵得住一个仓曹的嘴,堵不住这满城的饥荒!咱们的米,照旧这个价!爱买不买!”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谄媚:“刘管事高见!沛公……哦不,东家吩咐了,让咱们趁这机会,多吸纳些‘资源’。尤其是城南那几家犹豫着要不要卖地的破落户……再加把火!”
“嗯。还有,找几个机灵点的,混在领赈的队伍里……该说什么,不用我教吧?”
“明白!就说朝廷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加税才是长久之计……要么,就说南越那事,指不定是朝廷自己……”
阴冷的笑声在账房内回荡。
“破晓行者”驻地,项羽刚刚听完项庄关于城内见闻的汇报。他眉头紧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娘的!一群蛀虫!国难当头,还敢发这种黑心财!还有那些散布谣言的杂碎!老子这就带兵,把那些奸商和长舌妇全抓起来!”项羽勃然大怒,起身就要往外走。
“行者息怒!”项庄连忙拦住他,“首席有令,非常时期,当以维稳为重,不宜大动干戈,激起更大民变啊!萧尚书正在竭力安抚……”
“安抚?靠他那点粥水?!”项羽怒气未消,但想起嬴政的告诫和南越的经历,他强行压下了立刻动用武力的冲动。他烦躁地在厅内踱步,“那就眼睁睁看着那些鼠辈上蹿下跳,蛊惑人心?!”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行色匆匆、面带愁容的民众,那一声声隐约传来的叹息和抱怨,仿佛无形的针,刺在他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并不仅仅发生在沙场。这市井之间的无声浪潮,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面对千军万马。
“告诉咱们的人,”项羽沉默良久,沉声下令,“盯紧那些粮商和散布流言的家伙,搜集证据!没有老子的命令,不许动手!但是……一旦发现他们有通敌叛国的确凿证据,格杀勿论!”
“是!”
与此同时,白虎殿露台。
嬴政静静伫立,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纷扰的城市。黑冰台将市井间的一切,包括萧何的处置、项羽的愤怒、粮商的密谋、民众的怨言……都事无巨细地呈报于他。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唯有眸底深处,倒映着人间烟火与暗流汹涌。
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袖,猎猎作响。
一名身着青衣、如同普通市民般的黑冰台暗探,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低语:
“首席,流言已起,民怨渐生。萧尚书勉力支撑,项行者怒而不发。是否……需雷霆手段,以正视听?”
嬴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为生计奔波、为未来忧虑的渺小身影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水至清则无鱼。”
“让淤泥…再翻腾片刻。”
“朕…要看看…”
“…这池水之下…”
“…究竟藏着…”
“…多少魑魅魍魉。”
“也让他们…”
“…都看清楚…”
“…这煌煌联邦…”
“…究竟…”
“…是谁人之天下。”
暗探身形微微一震,低头应道:
“诺。”
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只剩下嬴政孤独的身影,与脚下那片喧嚣而沉默的万家灯火,共同融于渐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