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粮价的惊涛,在“常平仓”、“粮食券”与“赎买令”这套组合拳的强力干预下,暂时被压成了看似平静的暗流。咸阳街头,抢购的人潮散去,市井的喧嚣中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粮食券”的复杂审视。
然而,度支尚书萧何案头那刚刚趋于平缓的曲线图,并未能让议事院内的凝重气氛有丝毫缓解。张良带来的新消息——东海商会残余势力大规模收购桑麻、铁炭等军需原料,如同另一块巨石,投入了刚刚稍显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更深沉的涟漪。
“桑麻为弦缆、为军服之基;铁炭乃兵甲之源。对方此举,意在釜底抽薪。”张良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羽扇轻点着齐楚旧地乃至东南沿海的区域,语气沉凝,“他们放弃了短期内难以完全操控的粮食,转而瞄准了支撑长期战争的命脉。此乃阳谋,即便我们察觉,也难以完全阻止。民间桑麻种植、铁炭开采,盘根错节,非朝廷一纸命令可以彻底掌控。”
持国执政冯劫面露难色:“若强行推行原料管制,与民争利,恐重蹈‘与商争粟’之覆辙,再失民心。且《宪章》初立,强调保障工商,若朝令夕改,信用何存?”他代表着制度稳定派的忧虑。
副执政刘邦挠着头:“这帮杀才,真是没完没了!打又不好打,管又不好管,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造弓弩、打刀剑的东西都攥在手里?”
嬴政端坐于上,目光掠过地图上被张良点出的区域,最终落在萧何身上。“萧何,度支司核算,若对方持续以高价收购,对我军工生产、军备补给,影响几何?存量尚能支撑多久?”
萧何早已备好数据,立刻答道:“回陛下。北疆战事已开,军械损耗日增。依目前工坊产能及原料库存,优质桑麻弦缆可支撑三月,铁料若仅维持现有部队装备维修与常规消耗,约可支撑半年。但若战事扩大,或韩信将军所部有较大规模破袭行动导致装备加速损毁,则时限将大幅缩短。尤其……若对方目的不仅是囤积,而是破坏,例如焚烧麻田、炸毁矿洞,则后果不堪设想。”
数据冰冷,揭示了潜在的危机。敌人不再追求瞬间的市场混乱,而是转向了对战争潜力的缓慢绞杀。
“看来,‘星师’及其爪牙,比我们想象的更有耐心,也更懂如何摧毁一个文明。”嬴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他们不再满足于制造恐慌,而是要抽干我们赖以抗争的血液。”
他站起身,踱步到地图前,与张良并肩而立。“子房,追查原料流向,可能锁定其最终汇集之地?哪怕只是一个范围。”
张良沉吟道:“对方行事极为隐秘,多次转手,利用多家看似不相干的商行进行收购。但如此大宗交易,必有汇聚储存之所。臣已命典客司所有能动用的暗线,顺着物流、钱流两条线追查。初步判断,原料很可能通过漕运、海运,正向两个方向汇集:一是东南沿海,疑似通往海外;二是……河套以北,阴山以南的某些隐秘河谷。”
海外?河套以北?这两个方向,一个指向了东海商会可能的老巢或新的基地,另一个,则直指匈奴控制区或双方势力的交界地带!
“双管齐下……”嬴政眼中精光一闪,“一方供给其自身,另一方,继续资敌匈奴!”
形势逼人,必须主动出击。
“不能再被动应对。”嬴政决断道,“子房,你亲自南下,坐镇吴越之地,利用当地豪强与海商的矛盾,深挖东海商会在东南的根基,务必查明其原料汇聚点及可能的海上通道。必要时,可调动楼船士残部,予以清剿!”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情报分析能力和临机决断之权。将此事交给张良,是对他能力的绝对信任。
张良肃然躬身:“臣,领命!必竭尽全力,斩断其东南触手!”
嬴政点头,目光又转向萧何:“萧何,你留守中枢,统筹全局。一方面,加速‘粮食券’与‘常平仓’体系向巴蜀、江南推广,稳固大后方经济根基;另一方面,即刻制定《重要军需原料分级管制与储备条例》。不是全面禁止交易,而是划定战略储备红线,红线之下,市场调节;触及红线,则由朝廷启动‘优先购买权’,以‘粮食券’或未来工坊产出份额进行兑换。同时,鼓励民间开发替代材料,对有效者,予以‘格物权重’奖励,引导百家学者、能工巧匠投身于此。”
这是将经济管控与技术创新结合,既保障军需,又避免过度干预市场,同时激发民间智慧。萧何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深深一揖:“陛下圣虑周全,臣必妥善执行!”
最后,嬴政看向一直沉默倾听的墨家巨子腹朜和法家代表:“监察令需即刻行动,制定《反原料囤积与破坏法细则》,对证据确凿的恶意囤积、破坏生产行为,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执法过程,必须严格依照《宪章》程序,确保公正。”
腹朜与法家代表齐声领命。法律的武器,将被磨得更加锋利。
战略已定,众人领命而去。唯独张良,在众人散去后,依旧立于殿中,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
嬴政看着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良久,张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陛下,臣近日追查商会线索,越是深入,越是心惊。其组织之严密,手段之诡异,财力之雄厚,远超寻常复辟势力。尤其是那‘星师’……骊山地火,奇异金属,如今又精准打击我命脉……他们究竟是何等存在?目的真的仅仅是争霸天下,或者攫取财富吗?臣……有时竟觉得,仿佛在与某种非人之物对弈。”
这是张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深层次的不安。他素来智计百出,算无遗策,但面对“星师”这种超越常识的对手,他的智慧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嬴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默然片刻。他知道,有些信息,不能再对这位最重要的“合伙人”隐瞒。
“子房,”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可知,朕为何执着于《宪章》,执着于打破所谓的‘历史周期律’?”
张良微微一怔,看向嬴政的背影。
“因为朕‘看’过。”嬴政缓缓转身,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朕‘看’过没有《宪章》,没有我们如今所做一切努力的未来。那是一个……七国纷争重现,楚汉血战连绵,尸骨盈野,文明凋敝,直至异族铁蹄踏碎山河的未来。而‘星师’……或者说,驱动‘星师’的某种存在,他们并非局中人,他们是……收割者。”
“收割……文明?”张良瞳孔骤缩,这个词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具体的阴谋更令人心悸。
“没错。分封、兼并、大帝制、腐败、民变、崩溃……这看似宿命的循环,或许,并非天生如此。”嬴政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冰冷与决绝,“就像农夫种植庄稼,待其成熟便挥镰收割。而‘星师’,就是那把镰刀,或者……持镰者派来的监工。他们确保循环往复,确保文明在达到一定高度后便轰然倒塌,周而复始,为‘他们’提供所需的……养分。”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智计如海的张良也一时失去了言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瞬间明白了,嬴政所做的一切,对抗的不仅仅是项羽、刘邦,不仅仅是六国旧贵、东海商会,甚至不仅仅是匈奴,而是在对抗一种笼罩在华夏文明上空、无形却致命的巨大阴影!
“所以,《宪章》也好,权重也罢,甚至朕放弃独裁,并非仅仅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纷争。”嬴政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张良,“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能够自我更新、自我修复、打破这种循环宿命的文明形态!一个让‘收割者’无从下手的文明!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也是朕必须与你,与萧何,甚至与项羽、刘邦携手的原因。”
张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深沉的光芒所取代。他整理衣冠,对着嬴政,郑重一揖:“陛下以如此秘辛相告,臣……惶恐,亦感佩。若真相如此,则我等所为,已非争霸,实乃……为华夏文明,争一线生机!臣,愿效死力!”
这一刻,张良才真正从一位“博弈者”、“合伙人”,彻底转变为这条艰难道路上的“同行者”。
数日后,两支队伍悄然离开咸阳。
一队向南,由张良亲自率领,轻车简从,却带着典客司最精锐的探子与嬴政的特许手谕。他们将深入吴越之地的繁华市镇与隐秘水道,在觥筹交错与暗影交锋中,寻找东海商会的七寸。
另一队,则是由墨家弟子、法家吏员以及度支司核算人员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奔赴各地,开始推行《原料管制条例》和“替代材料激励计划”。他们将在田间地头、矿山洞穴,与农夫、工匠、商贾打交道,用数据和律法,构建起一道无形的原料防线。
咸阳城内,萧何伏案疾书,不断完善着经济管控的细节,与各地飞驰的文书进行着无声的博弈。格物院中,腹朜对着那奇异金属和桑麻、铁料样本,眉头紧锁,试图找到破解困局的技术钥匙。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了同一个渺茫却又伟大的目标,竭尽全力。
就在张良南下十余日后,一封来自北疆、标注着韩信密印的军情筒,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嬴政的案头。
嬴政开启封泥,展开帛书。上面是韩信那冷静克制的笔迹,汇报了一次成功的敌后破袭,烧毁了匈奴一个疑似储存新型弩机的营地。但在报告的末尾,却附上了一段看似不起眼的补充:
“……袭击过程中,俘获胡酋一名。其醉后狂言,称‘星空使者’不仅赐予甲兵,更许诺,待‘地脉星火’燃起于大河之南时,便是长城永固、华夏气运尽归草原之日。臣不明‘地脉星火’为何物,然其言之凿凿,且提及地点似与河内郡、三川郡等地相关联,不敢隐瞒,特此上奏……”
地脉星火?
大河之南?
河内郡?三川郡?
嬴政的目光死死盯着这几个字,握着帛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猛地抬头,看向殿外南方那广袤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中原腹地。
原料收购或许只是幌子?
“星师”真正的杀招,并非在边关,也并非在海上,而是隐藏在这华夏文明的腹心之地?
他们要在中原,点燃那所谓的“地脉星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嬴政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