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线前,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已经冲线的七连士兵,都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喘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个几乎已经变成黑点的身影。
许三多。
他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即将沉没的小船,每一次迈步都摇摇欲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高城站在终点线旁,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手里的秒表早就停了,那个由林锋创造的、堪称恐怖的记录,此刻却像一个笑话,无声地嘲讽着那个还没能抵达终点的兵。
『连长,三多他……他快不行了。』史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他的嘴唇干裂,眼神里全是焦灼。
高城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行也得行!钢七连的兵,就没有“不行”这两个字!三十公里,爬也得给我爬回来!』
话虽如此,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那份焦急,那份担忧,比任何人都要浓烈。他骂许三多是骡子,是孬兵,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兵,是他高城点头要进来的,是史今拿自己的前途担保的。
『可是他的腿……』史今还想说什么。
『别说了!』高城猛地打断他,『军有军规!我不能派人去接他!这是他自己的仗,得他自己打完!』
赛道上,许三多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地。
碎石硌在膝盖上,传来钻心的疼,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
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你就是个拖累,你让班长丢脸,让连长丢脸……
许三多趴在地上,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滴落在滚烫的尘土里。他想动,可四肢就像灌满了铅,根本不听使唤。
不远处,一名负责收容的裁判员看了看手表,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士兵,你的时间已经超出规定太多了。』裁判员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站不起来,就等于淘汰。』
淘汰……
这两个字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许三多的心上。他就要被淘汰了,就要离开钢七连了,他又要回到那个被人看不起的原点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许三多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是林锋。
他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汗水顺着刚毅的脸颊往下淌,可他的呼吸却异常平稳,眼神明亮得像两颗寒星。他就像刚刚完成了一次轻松的热身,与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许三多形成了天壤之别。
终点线前,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操……林锋?!』
『他……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早就到终点了吗?』
『他想干什么?疯了吗?』
伍六一的瞳孔猛地一缩,死死地盯着那个折返的身影。他无法理解,以林锋的成绩,他本该站在荣耀的顶端,享受所有人的欢呼和敬佩,可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了这个……孬兵?
高城也懵了,他张了张嘴,想吼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林锋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走到许三多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一把将许三多背上沉重的步枪和负重装备解了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挂在了自己身上。
双份的重量,让他挺拔的身躯微微一沉,但他很快就站稳了。
他朝许三多伸出手,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许三多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站起来!』
许三多茫然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懦弱和自卑。
『我……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看着我!』林锋低吼一声,『钢七连,没有孬兵!你不是一个人在跑!』
许三多被他吼得一个激灵,他看着林锋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可双腿却像面条一样,刚一用力就软了下去。
林锋不再废话。
他猛地转身,半蹲下来,一把抓住许三多的胳膊,用力往自己背上一甩。
『呃!』
许三多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林锋的背上。
林锋闷哼一声,双腿微微一颤,额头上青筋暴起。那是两个人的重量,是两份装备的重量!
他咬紧牙关,双腿肌肉贲张,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中,一步,一步,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疯了!他真的疯了!』一个士兵失声喊道。
伍六一的拳头握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惭愧。
他一直看不起许三多,认为他是七连的耻辱。可现在,那个被他视为兵王、视为最强对手的林锋,却在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告诉他,他错了。
高城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想制止,可“不抛弃,不放弃”这六个字,就像烙印一样刻在钢七连的骨子里。林锋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去诠释这六个字的真正含义!
『许三多!』
林锋背着他,迈开了脚步。他的步伐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在滚烫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你给我听着!』林锋的声音因为负重而变得有些嘶哑,却充满了力量,『你的腿没断!你的骨头还在!你只是被自己吓破了胆!』
许三多趴在他的背上,眼泪无声地流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锋背部肌肉的每一次颤抖,能听到他因为巨大负荷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想想史班长!』林锋在他耳边低吼,『他为了你,跟连长顶嘴!他为了你,赌上了自己的前途!你想让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吗?!』
史今站在终点,眼眶瞬间红了。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擦不干涌出的泪水。
『想想连长!』林锋继续吼道,『他嘴上骂你,可他比谁都希望你能成才!他要是想让你滚蛋,你第一天就进不了七连的大门!你想让他失望吗?!』
高城猛地转过头,不让别人看到他泛红的眼睛。这个新兵,这个刺头,这个兵王……他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给整个钢七连上课!
『再想想钢七连!』林锋的吼声越来越大,响彻了整个训练场,『“不抛弃,不放弃”!你以为这只是一句口号吗?!这是刻在每个七连兵骨头里的魂!只要你还穿着这身军装,只要你还是七连的一员,就没有人会抛弃你!你的路,还没走完!我背你走完这最后一程!』
『啊——!』
许三多趴在林锋的背上,终于发泄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悔恨,有感动,更有被重新点燃的希望。
林锋就这么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那段原本不算长的路,此刻却变得无比漫长。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林锋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那不是速度的比拼,那是意志的对决。
那个背负着双倍重量的身影,在所有七连士兵的眼中,逐渐变得高大,变得神圣。他背着的不是许三多,他背着的是钢七连的军魂!
伍六一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许三多的种种刁难和不屑,一股灼热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他一直自诩为钢七连精神最坚定的扞卫者,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和林锋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狭隘。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锋背着许三多,冲过了那条白色的终点线。
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小心翼翼地将已经虚脱昏迷的许三多放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林锋才直起腰,剧烈地喘息起来,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脸上流下,浸透了他全身的军装。
全场,依旧一片死寂。
突然,伍六一动了。
他默默地转身,从旁边的补给箱里拿起一壶水,快步走到林锋面前,递了过去。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敬佩,有认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他看着林锋,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个重重的点头。
没有一句话,但这个动作,已经代表了他对林锋的彻底臣服。
林锋接过水壶,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水从头顶浇了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高城大步走了过来。
他没有笑,也没有骂,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林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好小子。』
仅仅三个字,却比任何嘉奖都来得更有分量。
高城转过身,环视着鸦雀无声的七连士兵,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而锐利。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每个人耳膜发颤。
『都看到了吗?!』
『看到了!』全连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齐声回应。
『这他娘的才叫钢七连!』高城吼道,『记住今天!记住这个背影!以后谁要是敢把战友丢在身后,就给老子滚出七连!』
『是!』
高城深吸一口气,目光最后落在了林锋身上,那眼神里,是欣赏,是期待,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林锋!』
『到!』林锋立刻立正。
『你小子,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兵王!』高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但是,光有精神还不够!钢七连,要的是能打胜仗的兵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我宣布!从明天开始,全连放开手脚,举行军事大比武!』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兵王,到底有多少真能耐!也让你们所有人都看看,自己跟真正的兵王,差距到底有多大!』
高城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所有士兵心中轰然引爆。
全连大比武!
所有人的血液,在这一刻,都沸腾了起来!
……
夜色降临。
医务室里,许三多已经醒来,史今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糖水。
而在钢七连的荣誉室里,灯火通明。
高城一个人站在那面写满了辉煌战绩的连旗下,目光深邃。荣誉室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一把把沾染过硝烟的刺刀和一枚枚功勋奖章,它们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荣耀的光芒。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不抛弃,不放弃”那六个鲜红的大字上。
今天,林锋用行动给所有人上了一课。
这个新兵,就像一条凶猛的鲶鱼,被扔进了七连这个池塘里,搅动了所有的平静。他带来了新的活力,新的标准,也带来了新的……挑战。
高城的手指轻轻拂过连旗的一角,那粗糙的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战场的硝烟味。
他知道,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风暴,即将在钢七连内部掀起。
而那个叫林锋的年轻人,那个刚刚用行动诠释了七连军魂的兵王,将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高城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战意的微笑,他转身,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夜色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这支传奇的连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