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窗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时,林野正蹲在录音棚的地板上,把《反写》的拓纸一张张摊开。
拓纸上的字迹深浅不一,有的是铅笔痕,有的是粉笔灰蹭的,还有几处洇着水痕——那是她在老宅旧黑板前哭时滴的。
\"明天测试感应装置。\"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没睡醒的哑。
他蹲下来,指尖轻轻拂过一张拓纸边缘,\"需要我帮忙搬黑板吗?
社区中心那面老黑板,你说要原样装进展厅的。\"
林野抬头,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想起昨晚两人为了调整感应器参数熬到凌晨三点。
她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不用,我联系了搬家公司,他们说会用软布裹三层。\"话刚说完,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搬家公司确认短信。
她盯着屏幕上的\"14:00准时抵达\",喉结动了动,\"予安,要是...要是测试时出问题...\"
\"不会。\"江予安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缝渗进来,\"你调试了七次感应程序,我检查了所有音频文件。
而且...\"他指腹摩挲她腕间的红绳——那是上周她去寺庙求的,\"菩萨都保佑你。\"
林野笑了,把拓纸一张张收进画筒时,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下午两点,老黑板被稳妥地安置在展厅中央。
深绿色的板面泛着旧木头的光泽,右上角有道月牙形的缺口——那是她十二岁时摔碎蜡笔画本后,周慧敏用黑板擦砸出来的。
林野伸手摸那缺口,指尖触到粗糙的木茬,像触到二十年前自己手背的瓷片伤口。
\"开始测试。\"江予安按下平板电脑的启动键,感应器蓝光闪烁。
林野后退两步,看他走向黑板,指尖悬在一行字迹上方。
那行字是她用粉笔新写的:\"妈妈,我写错了。\"
江予安的手指落下,轻轻覆住\"错\"字。
音箱突然炸响——是周慧敏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破音:\"重写一百遍!\"
林野猛地踉跄一步,后背撞在展柜上。
玻璃展柜里的《断》音频文件闪着绿光,像双警惕的眼睛。
江予安迅速冲过去关掉音箱,回头时脸色发白:\"野野,这不是我们录入的音频。\"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口的荆棘纹身开始发烫。
那是上周在老宅发现蓝粉笔时,纹身第一次不再刺痛,可现在——她按住胸口,摸到皮肤下凸起的纹路,\"查...查音频源。\"
江予安调出后台记录,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林野看见他后颈的汗毛竖起来,像只炸毛的猫。\"是...是磁带残片拼接。\"他声音发颤,\"你之前给我的那卷老磁带,我修复时没注意到有段残留音轨。\"
林野突然想起,那卷磁带是周慧敏退休时从学校带回来的,裹在旧报纸里塞在衣柜最底层。
她蹲下来,从展柜抽屉里翻出那卷磁带,塑料壳上蒙着灰,标签用褪色的红笔写着\"97级二班\"。
\"等等。\"江予安突然抓住她手腕,\"你再试试。\"
她疑惑地看向他。
他指了指黑板:\"你自己碰,系统可能识别了你的生物特征。\"
林野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妈妈,我写错了\"。
音箱里传来细碎的电流声,接着是极轻的低语,像风穿过旧窗帘:\"...抄完早点睡。\"
她的眼泪\"啪\"地砸在手背上。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片羽毛,可她听得出来——是周慧敏的声音,比现在年轻二十岁,带着点没来得及收的软。
\"野野?\"江予安的手搭在她肩上。
她转身扑进他怀里,眼泪把他衬衫前襟洇湿一片:\"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写错字,她总让我抄到凌晨。
可原来...原来她也说过让我早点睡。\"
那天晚上,两人在江予安的工作室里翻遍所有修复好的磁带。
当那卷标着\"家教提醒备忘\"的磁带转动时,林野听见周慧敏的声音清晰起来:\"若野写错,莫当众斥。
抄写可,勿伤夜眠。\"
\"她写在备课本里的。\"江予安指着电脑屏幕上的音频波形图,\"这卷磁带是1998年录的,那时候你刚上小学。\"
林野盯着波形图上跳动的绿线,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某个深夜。
她趴在书桌上抄生字,周慧敏站在旁边织毛衣,针脚\"嗒嗒\"响。
她抄到第十遍时,听见母亲小声说:\"差不多了。\"可下一秒又提高声音:\"再抄五十遍!\"
原来那声\"差不多了\",是未说出口的温柔。
展览开幕日下着小雨。
林野站在展厅门口,看江予安扶着周慧敏下车。
母亲的白发被雨丝粘在额角,背比上个月更驼了,可她穿了件藏青色的毛衣——那是林野去年生日送的,标签还没剪。
\"妈。\"林野迎上去,声音发颤。
周慧敏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她松开江予安的手,一步步往展厅里走,黑色皮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嗒嗒\"声。
林野跟在后面,看着母亲的影子投在老黑板上,像片摇晃的叶子。
周慧敏在黑板前站定,突然抬起手,手掌拍在板面上——\"啪、啪、啪\",是当年上课点名的节奏。
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周慧敏是班主任,总在早自习拍三下黑板:\"没交作业的,站起来。\"那时她总缩在最后一排,怕母亲的目光扫过来。
可现在,她听见自己的手抬起来,\"啪、啪、啪\"拍回三下。
周慧敏的手指轻轻抚过黑板上的字迹,停在\"妈妈,我写错了\"那行。
她嘴唇动了动,林野俯下身,听见极轻的三个字:\"......对不起。\"
有滚烫的东西涌到眼眶,林野却没哭。
她握住母亲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荆棘纹身正在微微搏动,像小时候母亲拍她背哄睡时的节奏。
闭展时天已经黑了。
林野蹲在黑板前收拾感应器,江予安在关灯。
当最后一盏射灯熄灭时,她听见\"咔嗒\"一声——是黑板背板松动的声音。
她伸手推了推,木板\"吱呀\"一声裂开条缝。
林野屏住呼吸,从夹层里抽出第一张纸——是她初中日记的残页,被撕成碎片又用透明胶拼起来,边缘用红笔批注:\"此句通\"。
第二张:\"比喻佳\"。
第三张:\"心苦,非错\"。
江予安的手机电筒光打过来时,林野已经抱了满怀泛黄的纸条。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母亲拼贴了二十年的日记,突然笑出声:\"她一直在读...只是从不说。\"
三日后的剧场里,新黑板白得晃眼。
林野握着粉笔站在中央,粉笔尖在板面上轻轻一点,落下一行字:\"我母周慧敏,生于1969年,惧错,故严;畏弱,故刚;爱而不得法,非不爱也。\"
她转身看向观众席,江予安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录音笔。
窗外突然起风,吹得后台的老黑板\"吱\"地一响,像声轻轻的应答。
散场后,林野站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望着新黑板上的字。
月光从天窗漏进来,照在她怀里的纸箱上——里面是从老黑板夹层里取出的所有日记残页,每一页的红笔批注都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
\"要帮忙吗?\"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提着保温杯,\"我煮了桂圆红枣茶。\"
林野接过杯子,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到心里。
她望着纸箱里的残页,想起周慧敏批注时的样子——可能是在深夜,戴着老花镜,用镊子夹起碎片,用红笔在边缘写字,像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明天...\"她低头抿了口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明天我想把这些残页扫描进电脑。\"
江予安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
窗外的风还在吹,老黑板又\"吱\"地响了一声,像是应和。
林野望着纸箱里的残页,突然想起童年那个铁皮文具盒,夹层里总藏着水果糖。
原来有些爱,从一开始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等了二十年,终于要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