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走廊里传来轮床轱辘碾过地面的吱呀声。
林野攥着被角的手指微微发颤——她听见隔壁病房先响起药杯砸在瓷砖上的脆响,接着是陈燃嘶哑的吼:“你们都想我死!”
那声怒吼像根烧红的铁丝,“刷”地缠进她脑髓。
林野蜷缩成虾米,心口的荆棘突然暴长,刺尖扎进肋骨的疼让她倒抽冷气。
她闭着眼,可陈燃的情绪却在她喉间凝成一团火——是被强行灌药时喉管的灼痛,是被按住手腕时血管的跳动,是所有人都说“你需要治疗”却没人问“你需要什么”的窒息。
“我不是疯,是你们太假!”
这句话冲出口时,林野自己都吓了一跳。
病房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吊瓶里药水滴落的“滴答”声。
她睁眼,看见陈燃被两个护士按在床头,原本通红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像只突然被按停的困兽;杨护士长端着药盘站在门口,睫毛颤了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上的工牌;而周慧敏不知何时站在病房门口,手里的保温饭盒“当啷”掉在地上,小米粥溅在她米色西裤上,晕开一片浑浊的黄。
“你、你发什么神经?!”周慧敏弯腰捡饭盒,指甲盖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响,“陈燃是躁郁症,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林野额头,带着股刺鼻的玫瑰香水味,“医生说你是缺氧性头晕,再胡说八道我——”
“林女士。”杨护士长突然插话,她走过来把周慧敏往门外引,白大褂下摆扫过林野手背,“病人现在需要监测心率。”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粥渍,指尖在林野床沿轻轻叩了两下——那是昨晚她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周慧敏被推出病房前还在喊:“下午我带《高考必刷题》来,你把第三章错题重做!”门“砰”地关上,林野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斑,心口的荆棘竟奇迹般缓和了些。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的声音比上周在教室念课文时还响。
“刚才那句……像是替他说了心里话。”杨护士长不知何时又折回来,她调低了走廊的灯,暖黄的光漫进来,把她眼角的细纹照得很软,“我在IcU见过太多孩子,他们的嘴被药堵着,手被约束带捆着,可眼睛里全是话。”她抽了张纸巾,轻轻擦掉林野嘴角的冷汗,“你刚才喊出来时,陈燃的眼泪都快掉了。”
林野喉咙发紧。
她“尝”到杨护士长话语里的暖意,像冻僵的手突然碰到热水杯,先是刺痛,接着是漫开的酥麻。
这是第一次,有人没说“你病了”,而是说“你说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声音发颤,“就像有人把他的喉咙塞进我嘴里。”
杨护士长没接话,只是把林野的毛毯往上拉了拉,直到盖住她发颤的肩膀:“有些话,堵着会烂在心里。能替别人说出来,也算一种活法。”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你妈再来,我让小吴在护士站盯着。”
中午周慧敏来的时候,林野正盯着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发呆。
她手里的保温饭盒换成了新的,习题册用塑料封皮包得方方正正。
“医生说住三天,我就准你躺72小时。”她把习题册拍在床头柜上,瓷勺舀起鸡汤的声响格外清脆,“考题不会等你,上次月考数学才128,隔壁小璐都135了——”
林野突然“尝”到另一股情绪。
那是种缓慢熄灭的灰烬感,混着消毒水的苦,从走廊尽头的307病房飘来——她知道那里住着个晚期肺癌的爷爷,昨天路过时看见他孙子举着手机让他看重孙女的视频,老人的手在屏幕上摸了又摸,像在摸一团会碎的云。
“我快死了,可没人问我怕不怕。”
话出口的瞬间,林野看见周慧敏的筷子“啪”地掉在汤碗里,溅起的油星子烫在她手背上,红了一片。
“你又发疯?!”周慧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痕,“昨天说缺氧,今天说快死,你当医院是你编故事的地方?”
“是药物副作用。”杨护士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手里端着血压计,目光却像张网,轻轻兜住林野发抖的肩膀,“抗焦虑药偶尔会引发谵妄,我们调小剂量就好。”她朝林野眨眨眼,睫毛快速扇动两下,“林野,我带你去做心电图,顺便透透气。”
走廊里的风带着春寒,林野裹紧病号服,听见杨护士长低声说:“307床的老张头,今早拉着护士的手说‘我不怕疼,就怕他们觉得我该疼’。你刚才那句话,像替他擦了擦蒙灰的眼睛。”
林野望着玻璃窗外摇晃的树影,突然笑了。
原来那些被塞进她喉咙的,不是别人的疯,是别人的真。
深夜两点,林野被一阵细碎的抽泣声弄醒。
声音从隔壁传来,像片被揉皱的纸,带着湿意:“他们说我情绪不稳定……可我只是想有人抱我一下。”
她“尝”到那股被撕裂的孤独,像冰水灌进胸腔。
林野坐起来,床头灯的光在她睡衣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
她望着对面空着的病床(昨天出院的阿姨说要回家给孙子织毛衣),轻声说:“他说——‘你们用秩序当刀,割我的声音’。”
话音刚落,林野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的手指开始发紫,像被泡在冰水里的葡萄,心跳声在耳边响得发闷,一下,两下,慢得像要停摆。
“35.1c,神经性低温!”杨护士长举着体温计冲进来,她的白大褂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小吴!拿暖水袋!小王!准备热糖水!”
林野蜷缩成一团,却笑出了声。
她看见心口的荆棘在月光下泛着淡红的光,每根刺尖都凝着一滴未干的血——那是陈燃的怒,老张头的怕,还有无数个被捂住嘴的夜。
原来她的血不是病,是笔,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在命运的白纸上,写满滚烫的字。
江予安站在病房外的玻璃窗前,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
他翻到林野网络笔名“荆棘野”的短篇集,最新一篇《他们说我病了,可我只是在说话》里,赫然写着:“我的喉咙是别人的扩音器,我的痛是别人的回声。”而昨夜林野喊出的那句“我不是疯,是你们太假”,正和这篇末尾的句子分毫不差。
他合上电脑,指节抵着太阳穴轻轻揉了揉。
走廊的灯在他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像道没写完的句点。
林野躺在床上,模糊中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像在丈量什么。
她闭上眼,感觉体内那座移动的图书馆又翻了一页,纸页摩擦的声响里,新的章节标题正在成型——《替别人疯一次》。
清晨的风从窗缝挤进来,林野裹紧毛毯坐起来。
她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杨护士长压低的声音:“林野又开始转述了……这次是205床的小姑娘,说‘我不想截肢,我还想穿裙子’。”
林野摸了摸心口的荆棘,它们正在皮肤下轻轻颤动,像在为下一行字,磨尖笔尖。
她扶着墙站起来,拖鞋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
走廊的尽头有扇窗,透过玻璃能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那里有光,有未说出口的话,还有,她即将替别人喊出的,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