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按下接听键时,指腹在屏幕上洇出一片潮湿。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像浸了水的棉絮,先漫上来的是父亲带着乡音的沙哑:“你那篇文章……张老师看了,说……我画得不错。”
她的喉结动了动,想说“爸你声音怎么哑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哽住。
心口的荆棘正像被春风拂过的藤蔓,细微的热意从皮肤下渗出来——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些藏在工地铁皮房里的画,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过去。
“你妈……”林国栋突然顿住,背景里传来老电扇“吱呀”的转动声,“她烧过我的画,可她也……偷偷捡回来粘过。”
林野的手指在睡衣布料上绞出褶皱。
金手指像被拨响的琴弦,那些被父亲刻意尘封的记忆突然漫进她的意识:深夜的台灯罩着昏黄光晕,周慧敏跪在地上,膝盖压着皱巴巴的画纸,胶水在指尖凝成半透明的壳。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没出息的东西,干嘛还留着?”可沾着胶水的手指却格外小心,连画角卷起的毛边都要抚平。
“野野?”父亲的声音带着试探。
“我在。”林野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我看见她了。”
电话那头静默两秒,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林国栋像是终于松开了攥了二十年的拳头:“你妈那时候……总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可她不知道,我留着那些画,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有过能画星星的眼睛。”
挂了电话,林野盯着电脑屏幕上《沉默的父亲》初稿,光标在末尾“换我来”三个字上闪烁。
手机突然震动,江予安的消息弹出来:“要聊聊吗?”
她抱着电脑蜷进沙发角落。
江予安的视频请求刚接通,他就从屏幕里探出身:“眼睛红成兔子了?”
“我爸说我妈粘过他的画。”林野把手机转向电脑,“老江,我想把这段写进修订版。可又怕……把他变成被解剖的标本。”
江予安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温温的:“标本是被固定的,可你写的是活着的疼痛。不如问问他——他愿不愿意被看见?”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火星,“腾”地窜进林野心里。
她翻身下床,从衣柜最底层拖出个帆布包。
包底躺着父亲的旧棉袄,藏青布料洗得发白,领口内侧的蓝色补丁却鲜得像块碎瓷,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小时候她问过这补丁,父亲只说“你外婆缝的”。
此刻她指尖抚过补丁,金手指的刺痛感突然涌上来——
柴房的霉味混着稻草香。
十六岁的林国栋蜷缩在草堆里,后背上的指痕还在发烫。
门帘被掀起一道缝,外婆的身影佝偻着挤进来,怀里抱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棉袄:“栋栋,把这个穿上。补丁盖住伤,别人就看不见了。”
“外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
“疼要藏着,可别让疼把人吞了。”外婆帮他套上袖子,补丁刚好覆在他被皮带抽肿的肩胛骨上,“等你长大,要把这些疼……缝成新的衣裳。”
林野的眼泪滴在补丁上,洇开一片浅蓝。
原来他们一家,都在学着把痛藏进针脚里——母亲藏进耳光,父亲藏进糖纸,她藏进小说。
可藏得再深,痛还是会从补丁的针眼里漏出来,扎得人心口发疼。
她重写结尾时,键盘声轻得像在敲碎冰:“他不是不反抗,是他把反抗藏进了每一次沉默的塞糖、每一次偷偷修好的玩具、每一次醉酒后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不是不爱,是他被教会——爱,必须无声。”
发送修订版时,她给江予安附了条消息:“这次,我不再是为了控诉,是为了让那些说不出口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三天后,小舟抱着话筒敲开她家门。
少年的耳尖泛红,把画纸摊在茶几上:雪地里一只风筝正往上飞,线串着无数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歪歪扭扭写着“我想说”“我疼”“救我”。
角落有行小字:“你听见了。”
林野把画扫描上传,配文:“伤疤的意义,不是让人围观,是让后来者知道——有些话,终于有人替我们说了。”
评论区像突然涨潮的海。
有人说“我爸也藏着一箱没寄出去的信”,有人说“我爷爷的烟盒里全是我小时候的画”,还有条顶到前排的留言:“我给我爸发了这条,他回了个‘哦’,但我看见他躲在阳台抹眼泪。”
入秋的夜来得早。
林野趴在飘窗上改新稿,困意漫上来时,忽然坠入一片模糊的梦境。
天台上的风还是记忆里的冷,可这次她没像从前那样发抖。
转身时,父亲站在身后,手里牵着只发光的风筝,竹骨在夜色里泛着暖黄,像缀了星星。
他没说话,只是把风筝线塞进她掌心,指腹的茧磨得她发痒——和小时候他塞糖纸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再抬头,母亲站在楼梯口,怀里抱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
路灯照在她脸上,没了从前的锋利,倒像小时候林野发烧时,她守在床头的模样。
林野惊醒时,心口的荆棘已完全褪成银色,在月光下泛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
她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指尖悬在键盘上停顿片刻,敲下新书名:《补丁》。
江予安是在博物馆值班室读到这个标题的。
他摩挲着袖口那道细痕——那是半年前林野情绪崩溃时,不小心用指甲划破的。
此刻他忽然笑了,把值班表翻到下一页,在“家庭创伤主题展”备注栏里添了句:“需要旧棉袄、修补的画、未寄出的信。”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落下。
林野起身去倒水,路过书架时,一本积灰的旧相册从顶层滑落。
她蹲下身捡,扉页里飘出张泛黄的试卷——98分,右上角用红笔写着“进步很大,继续努力”,是小学三年级的数学卷。
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把试卷夹进刚打印好的《母亲的手》手稿首页。
月光透过纱窗落上来,将“98”两个数字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