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着那处伤口,喉咙发紧:\"原来最痛的,不是打骂,是明明伸手了,却还是够不着光。\"
窗外,少年宫的霓虹还亮着,红色的\"琴\"字在夜雾里模糊成团,像只永不闭眼的眼睛。
林野裹紧被子,听见楼下垃圾桶被风吹得哐当响——那里头,躺着她上周撕碎的红围巾碎片。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垃圾桶边沿,林野蹲在水泥地上,指尖捏着那团暗红毛线时,触到的不只是泥污,还有昨夜雨水泡发的绵软。
她直起腰,膝盖压得生疼,却没像从前那样揉——上周她在琴房蹲久了腿麻,周慧敏说\"没骨头的软脚虾\",她便学会了把痛感往骨头里咽。
红围巾摊开在书桌上时,像块被踩进泥潭的晚霞。
针脚歪斜处结着黑褐的泥块,边角撕裂的豁口像道没愈合的疤。
林野盯着那豁口,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蹲在毛线店门口看老板娘织围巾,手指偷偷模仿着挑针的动作。
老板娘抬头笑:\"小姑娘想学?
阿姨教你。\"她慌忙摇头跑开——周慧敏说过\"没用的事少费心思\"。
现在她终于看清,自己织的哪是围巾?
是团毛线裹着的、还带着体温的\"妈妈,看看我\"。
\"叮铃铃——\"上课铃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林野把围巾往作文本上一盖,动作比往日快了三分。
从前她总怕被周慧敏发现藏东西,此刻却故意让毛线穗子垂在桌沿,像根挑衅的红舌头。
课间操时间,王芳拎着油纸袋走进教室时,葱花的香气先飘了过来。
小宇蹦跳着扑过去,油亮的饼皮碰歪了他的眼镜,油渍溅在蓝白校服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慢点吃,烫。\"王芳掏出手帕擦他嘴角,手指在他发顶揉了揉,发梢翘起来,倒更像只炸毛的小雀。
林野倚在教室后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尝\"到那对母子间的温度了——是热乎的葱油香混着洗衣粉的皂角味,是小宇含糊不清的\"妈你也吃\",是王芳眼睛弯成月牙时,眼底浮起的、只有母亲才有的软。
这温度从前会让她心口的荆棘疯长,扎得她喘不上气,可今天那刺尖却泛着暖,像被扔进火里的铁丝,滋滋冒着细小的火星。
\"小林?
发什么呆呢?\"陈老师端着保温杯路过,目光扫过她攥紧的手。
林野这才发现掌心被掐出了月牙印,连忙松开,指腹蹭过校服口袋里的作文本——里面夹着她课间写的句子:\"有些火,烧不暖别人,只能烧穿自己。\"
放学后的文具店飘着橡皮和墨水混合的气味。
林野摸出两枚硬币拍在玻璃柜上,硬币碰出清脆的响。
老板娘递来黑色油性笔时,多看了她两眼——这孩子总来买最便宜的本子,今天却挑了支三块五的笔。
林野把笔揣进袖管,没解释。
她知道,有些事不需要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公园长椅上,红围巾铺在她膝头。
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数字:\"第7针,希望她会笑\"是歪歪扭扭的小字,笔锋发颤;\"第13针,幻想她摸我头\"力道加重,几乎要戳破毛线;\"第41针,梦见她给我盖被子\"最后那个\"子\"字拖得老长,像声没喊出口的呜咽。
剪刀剪开毛线的瞬间,\"咔嗒\"一声,像某种东西彻底断了。
她把细条缠在笔杆上,红毛线裹着黑笔,像根浸过血的箭。\"原来最该恨的,是我自己。\"她对着风轻声说,\"恨我明知道信会被撕,还要写。\"
晚饭时,周慧敏的筷子重重敲在碗沿。\"下周开始,每周日加训四小时。\"她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林野碗里,\"张教练说你节奏不稳,这毛病得趁早扳。\"林野低头扒饭,米粒粘在嘴角,她也没擦——从前周慧敏会骂\"没家教\",现在她偏要看看,母亲能忍多久。
\"你听见没有?\"周慧敏的声音拔高了些。
林野\"尝\"到她心底翻涌的恐惧——是当年她在纺织厂被骂\"手脚慢\"时的慌,是外婆摔了她养的猫说\"玩物丧志\"时的疼,是所有被压在\"必须优秀\"底下的、不敢见光的疤。
那恐惧带着铁锈味,可林野吸了吸鼻子,竟没咳嗽。
她悄悄把油性笔往袖管里推了推,笔尖抵着皮肤,有点痒。\"你越怕我变成鬼,我就越要把你写成鬼。\"她在心里说,碗里的青菜突然变得很甜——是林国栋趁周慧敏不注意,往她碗底塞的糖块。
深夜的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暖黄的圈。
林野的油性笔在作文本上移动,画出女人的轮廓时,笔尖顿了顿——周慧敏的眉是倒竖的,可画里的女人眉梢却微微扬起,像在笑。
线的另一头,穿白裙的小人脚下是云,可云底下藏着她偷偷画的尖刺。
\"妈妈,你把我吊在半空,说这是飞翔。\"她写,\"可我知道,你只是不敢让我落地。\"
心口突然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林野掀开衣领,荆棘纹身的尖刺正渗着血,一滴、两滴,落在\"妈妈\"二字上,晕开暗红的花。
她没擦,任血珠顺着纸纹爬,把\"妈妈\"的\"妈\"字右边,染成了一片模糊的红。
窗外,少年宫的\"琴\"字霓虹灯还亮着,在雾里投下朦胧的影。
林野望着那团红光,忽然发现自己不再躲闪。
她伸手碰了碰作文本上的血花,又摸了摸颈间的刺,疼,但很清楚。
月光爬上错题本时,她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从前这本子上的红叉像刀,现在每道题旁边,都空着大片空白。
她拿起油性笔,在第一页写下:\"今天开始,我要做最完美的作业。\"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红围巾的毛线还缠在笔杆上,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作文本的页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纸条——是上周林国栋偷偷塞给她的,写着\"爸爸明天带你吃小笼包\"。
林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慢慢把纸条折成小飞机,扔进了垃圾桶。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