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栀兰穿着厚厚的俄罗斯棉大衣——那是她大儿子前几年从俄罗斯给她带回来的。在雪地里走着,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墨绿色的薄呢子面料,奶黄色的狐狸皮毛领,衬着栀兰满头的银丝,叫谁看一眼老人家的装扮,准会以为她是哪任退休的老市长。走在冬日的晨光里,她步伐稳健,眼神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跟着大闺女,在小区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着,脚下的影子被月亮拉得长长的,像一段没说完的旧事。月光清冷,照着前方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那是她家的厨房。
忽然,她停下脚步,侧头看向筱媛,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雀跃:“你洪叔来电话了,叫我到北海去住几天,他说不然他就要飞回来看我。”
筱媛转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他明知母亲心里早就动了念头,还是故意问道:“您有什么打算?”栀兰抿嘴一笑,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大衣领子上的狐毛。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被点亮的灯盏,她往前迈了两步,语气又恳切又动情:
“你洪叔啊,跟你爸爸好了一辈子,那些年没少帮咱们,你们永远都不要忘了人家这份恩情啊。”
“你放心吧,妈妈。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长辈一样的敬重,我知道他跟咱们家的交情,我不会忘记的。”
“他呀,是真心实意地想尽尽朋友的义务,他说主要是想让我坐一次飞机,去尝一尝他们那里真正的海鲜。他还说,如果我能去,他这一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也对得起你的爸爸了。”
筱媛看着栀兰认真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温暖。栀兰这辈子操劳,很少为自己着想,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忍心拒绝。她轻轻地点头,声音温和地说:“妈,出了正月我陪你去。”
听到大闺女的承诺,栀兰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接下来的这些天,家里彻底热闹起来,栀兰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她先是翻出通讯录,找到洪叔在北海的电话号码,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数字。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声音立刻抬高了几分,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老洪啊,我跟大闺女说好了,出了正月就过去!”
电话那头的洪叔也很是高兴,两人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敲定了行程和日期,从出发的时间,还有到了北海之后去哪些地方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挂了电话,栀兰还沉浸在喜悦里,她又找出信纸和钢笔,坐在书桌前,给江苏的舅家表弟和丈夫的堂弟嘉满写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温润,每一句问候都带着久违的牵挂。
她的字写得有些慢,手也偶尔会抖,但每一笔都很认真。信里详细说了自己要去北海,清明前后会回老家住一阵子,主要是要给祖坟上上坟。她还叮嘱表弟和堂弟多注意身体,家里有什么事及时联系。
写完信,她仔细地折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又反复检查了几遍地址,才放心地放在门口,等着第二天寄出去。
除了这些,栀兰还开始收拾行李。她打开衣柜,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比划着哪件适合在北海穿,哪件适合回老家时穿。
红条绒外套、毛衣、牛仔裤子,她都仔细地叠好,放进行李箱里,还不忘在旁边放上手帕和常用的药品和晕车药。
收拾到一半,她突然想起还没办老年证,听说出去玩的时候有老年证能省不少钱,她立刻放下手里的衣服,找出身份证,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社区服务中心。
办老年证的时候,工作人员看着她急切的样子,笑着问:“阿姨,这是要去旅游啊?” 栀兰笑着点头,脸上满是期待:“去北海看看老朋友,再回老家走走。”
拿到老年证的那一刻,她像得了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生怕弄丢了。她反复摩挲着那张崭新的老年证,心里踏实了许多。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会把行李箱检查一遍,生怕漏了什么。
整理衣物的时候,钟点工阿姨过来打扫卫生,栀兰看着阿姨忙碌的身影,突然跟闺女说:“现在的钟点工不想用了,我要回关里了,用她不是浪费吗?”
闺女正好从房间里出来,听到栀兰的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妈,您还真打算在关里住下不回来了?我的假期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哪能陪你那么多天呀?”
栀兰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她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布娃娃,声音也低了几分:“嗯,到家看看再说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期盼,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知道闺女有工作,不能久陪,可她仍希望能在老家多待些时日,哪怕一个人静静走走老屋的院子,看看老槐树下的石凳,听听井边的风声,都让她心生暖意。
晚上的时候,栀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即将到来的北海之行,想着能和洪叔见面,能坐上飞机,能吃到真正的海鲜,心里就一阵激动。
可转念一想,又想起了老家的那些亲友,想起了去逝二十多年的嘉濠,眼泪就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如果他还在,两个人一起飞过去看看老朋友,那该多高兴啊。
她和丈夫结婚几十年,感情一直很好,丈夫走的时候,尽管一句话也没说,其实栀兰心里明镜似的,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和老家的亲人。
如今她能有机会回老家看看,也算是了却了丈夫的一桩心愿。只是闺女工作忙,不能陪她在老家多待,她心里又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能动还能走,不该总依赖孩子。
迷迷糊糊中,栀兰好像看到了丈夫,丈夫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笑着对她说:“栀兰,替我去吧,多走走,多看看。”她睁开眼,月光依旧温柔地照着,心中却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她想伸手抓住丈夫,可丈夫却渐渐消失了。她猛地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栀兰坐起身,望着窗外泛白的天空,心里一阵恍惚。她轻轻抚了抚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梦中丈夫的温度。
栀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然后慢慢下床。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这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北海,好好回老家长住一阵子,不辜负老朋友的心意,也不辜负丈夫的期望。
她转身又走到行李箱旁,打开箱子,仔细地检查着里面的东西,生怕落下什么,仿佛这样就能让即将到来的远行,多一份安稳,多一份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