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折腾了一个月了,又是“隔离”又是“外调”,还三次派人抄家,最终还是没能找出任何有关黎嘉濠的“罪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黎嘉濠被解除“隔离”以后,表面上恢复了自由,但实际上就是换了个睡觉的地方而已。每天晚上,他都能听见窗户外面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早上起来一看,地上的雪都被踩平了。
王大山采纳了“狗头军师”李文义的缓兵之计,表面上解除了对嘉濠的隔离审查,暗中则增加了人手,24小时监视他的一言一行。
同时,他还在背地里组织人手,搜集嘉濠日常的一些言论,包括他都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看上去不大寻常事。
傍晚时分,又刮起了西北风。栀兰坐在炕上补袜子,听见窗外有人小声嘀咕:\"对,就是这家,昨晚上他家的灯亮到半夜。\" 她抬头望去,看见两个民兵躲在木柴垛后面,其中一个正往手里哈气。
栀兰装作没看见,把油灯芯调小些,暖黄的光晕里,逸卿正在教筱媛画着五角星,栀兰继续缝着嘉濠前面露脚指头、后面露脚后跟的袜子。
嘉濠领着小健斌和小慧婕两个孩子在数脚指,他坐在炕头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他们的肉乎乎的脚指头,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这个老驴老了,这个老驴不吃草了……,啊卟嘎卟嘎卟,啊……卟嘎卟嘎卟——”
两个小家伙乐得翘着小脚丫等着嘉濠去捏。
当嘉濠的两个手指头捻着健斌的小脚丫的时候,故意用了点力气,提高的嗓音,逗得健斌和小慧婕在炕上打着滚笑。
嘉濠半眯着眼睛,他很享受这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和甜蜜感。
王大山调整了思路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新线索。
在嘉濠回家的第七个晚上,孩子们完成了背诵《老三篇》的任务之后,都坐在炕上等着嘉濠给他们讲故事。
栀兰把厨房的活也忙完了,她爬上炕挨着嘉濠靠火墙坐了下来。昏黄的油灯下,四个小家伙仰着小脸儿齐刷刷地坐在眼前,栀兰和嘉濠互相对视着,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满足的事情了。
“话说孙悟空啊……”
“咚咚咚——黎嘉濠出来!”嘉濠刚张嘴要讲孙悟空大战牛魔王,被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给打断了。
慧婕吓得钻到了栀兰的怀里,逸卿和筱媛的眼眶红了,健斌拉着嘉濠的手不让他走。
嘉濠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补丁。他心情沉重地看向栀兰,语调却极为平静,“你们都别出来,我去看看。\"
栀兰刚想开口说话,嘉濠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微笑着对栀兰说,“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在家把他们照顾好。”
门 \"咣当\" 一声撞开,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破碎的影子。
“黎嘉濠——,马上到会议室!”
听到喊话,栀兰要被吓死了。前几天还说是“谈话”了,现在怎么突然就要“到会议室”了呢?难道他们给嘉濠定实了罪名?要开会批斗他?嘉濠会不会吃亏?他要是受了伤怎么办?
“文革”以来,她耳闻目睹了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批斗场面,像演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浮现。
抗美援朝复员后率领戍边战士开垦北大荒,支援北大荒建设的场党委书记,一夜之间被打成了“走资派。”用大卡车拉到全场各连队去游街。
德高望重的高级工程师, 不堪忍受这种屈辱和折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跳到了井里,留下了他相濡以沫的爱人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女。
还有一个老乡,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份,他们连队叫他的老婆孩子们陪他一起游街。他趁人不注意跑回自家的仓房里上吊自杀了……
栀兰不敢往下想了,她抓起衣服就要跟着嘉濠一起走,但是被他们拦下了。
会议室里弥漫着黄烟的味道,咳嗽声此起彼伏,嘉濠被带到台上。
林家兴缩在墙角,棉袄扣子掉了两颗;宋国栋老师扶着眼镜,眼神里满是忧虑。
嘉濠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人是狗急跳墙了。但他并没有被吓倒,他坚信邪不压正。
“黎嘉濠,我们党对待犯人的一贯政策是什么?”王大山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嘉濠不慌不忙地应对着。
“老实交待你投机捣把的罪行!”张洪生跳到了台上。
“我没有投机捣把。”嘉濠平静地回答着。
“你去场部卖黄烟是不是投机捣把?”李文义也跳上台来,指着他的鼻子问,那年他去场部卖黄烟被李文义看到了。
“不是,黄烟是我在菜园子里种的。”
“那你卖的篮子是哪来的?不是你家菜园子里种的吧?”
“篮子是我自己编的。”
“你别骗人了,你啥时候会编篮子了?”张洪生瞪着眼睛问。
“我从小就会,跟我大大学的。我们全家都会编。”
“笤条是哪来的?也是你家种的吗?”
“在山上割的。”
“六零年的冬天,你拉着两麻袋鱼去缸窑沟卖,这还不是投机捣把吗?”一个人站起来大声问道。
嘉濠一听,心里开始纳闷了:卖鱼的事都过去十来年了,当时也没有人知道啊,今天怎么会突然有人提出来呢?
他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他——刘大范。1959年的秋天,刘大范听说黑龙江的种马场有一户姓丁的,对老乡很关照,前后他一共收留过好几十个老乡了。
他也想来碰碰运气。从关里到辽宁又到种马场,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一路要饭过来,到了二队找到大大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大大看他太可怜了,就让他住了下来,反正房子也多,不差他一个人。大大说,“多个人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没想到他一住就是两年,直到落上户口,身体也养得跟正常人一样了,才搬了出去。
他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把他当成是自己家人。刘大范也特别勤快,看到家里有什么活都帮着忙活,嘉濠去卖鱼的事自然也没防备他。
没想到这个时候……嘉濠笑了。
他笑着问刘大范:“我卖我自己捞的鱼算投机捣把的话,那你白吃了我家两年的饭,算不算不劳而获?”
刘大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低着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