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红泥港的路灯晕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林小满走在前面,军绿色的作训服下摆被海风掀起,露出脚踝上沾着的造船厂锈迹。沈严跟在她身后半步远,左肩的绷带在路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条未愈的伤疤。
“今天谢谢你。”林小满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时,颈后的枫叶胎记刚好落在路灯的光斑里,红得像团小火苗,“要不是你发现通风管的‘沈’字,我们可能还困在实验室里。”
沈严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胎记上停留了半秒,又迅速移开,落在她沾着机油的鞋尖上:“是你先发现涂鸦里的航海路线。”他的声音很轻,像被海风磨过,“文职的观察力,有时候比枪管用。”
这话里带着点调侃,却没了之前的尖锐。林小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皱着眉说“缉毒靠的是枪不是Excel”,现在却会承认她的“观察力”。她忍不住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下午撤离时从他外套口袋里掉出来的那种,橘子味的。
“喏,奖励你的。”她把糖递过去,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带着点夜风的凉意。
沈严的手僵了一下,接过糖却没拆,捏在指间转了个圈。橘子味的糖纸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像颗缩小的太阳。“明天技术科会复查造船厂的通风管,”他转移话题,声音比刚才沉了些,“那个‘沈’字,可能是我爸当年留下的。”
林小满的笑容瞬间淡了。沈建国——这个名字像根刺,扎在所有线索的最深处。她想起实验室里那张三个人的合影,沈建国站在中间,左手搭着林父的肩,右手拿着份文件,背景的“严禁烟火”标语像个无声的嘲讽。
“你爸……”她张了张嘴,想问“他真的和‘深海’有关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肩膀的伤,明天记得让小王换药。”
沈严的指尖突然顿住,糖纸在指间捏出道折痕。他抬起头,路灯的光刚好落在他眼底,把平时冷硬的轮廓柔化了些。林小满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里面藏着很多东西——有对父亲的怀疑,有对案件的焦灼,还有些她看不懂的、像夜色一样浓稠的温柔。
这种眼神,和在通风管道里他贴过来时的眼神很像,和他为她挡开滑落的铁门时的眼神也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像是蒙在冰面上的雾,终于散了些,露出下面暖融融的水光。
“知道了。”沈严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也早点休息,别再对着电脑分析数据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数据会骗人,但身体不会。”
林小满点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次她没再加快脚步,任由沈严跟在身后,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在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条试探着靠近的鱼。
走到家属院楼下时,林小满回头,发现沈严还站在路口,手里的橘子糖依旧没拆,在夜色里闪着微光。“上去吧。”他说,声音被海风送过来,带着点模糊的暖意。
“你也早点回去。”林小满挥了挥手,转身跑进楼道。她没立刻上楼,而是靠在楼梯间的窗户后,看着沈严的身影在路灯下停留了很久,才转身往警局的方向走。他的步伐很慢,左肩微微倾斜,像在刻意迁就伤口的疼痛,却又走得很稳,像座在夜色里沉默的山。
林小满摸了摸颈后的胎记,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刚才沈严看她时的眼神一样,带着种让人心慌的灼热。她想起下午在造船厂废墟里,他把父亲的工牌递给她时说的“保护安安”,想起他在实验室里为她挡开黑衣人时喊的“躲进通风管”,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
原来有些保护,从来都不需要宣之于口,只藏在眼神的温度里,藏在半步远的跟随里,藏在没拆的橘子糖里。
沈严回到警局时,办公楼只剩下技术科还亮着灯。他没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股陈年纸张和樟脑的味道,像打开了个尘封的旧盒子。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叠复印的林建军档案,摊在阅览桌上。台灯的光聚焦在“1998年6月”那栏,“病假15天”的字迹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用铅笔标注着“李国安失踪时间:1998.6.18”。两个日期重重叠叠,像道解不开的谜。
沈严的指尖划过“病假”两个字,想起小时候在军供站家属院的日子。那时候林建军还不是“失踪人员”,是军供站里出了名的技术骨干,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拿着把尺子,走到哪都在画图纸。他还总带着个颈后有枫叶胎记的小女孩,叫安安,扎着两个小辫子,跟在沈严身后喊“沈严哥哥”。
1998年6月之后,安安就不见了。林建军说她被送到乡下亲戚家了,可沈严总觉得不对劲——那天他去林建军家送文件,看到他把一个贴着船锚图案的铁盒塞进衣柜深处,眼底的红血丝像没睡过觉。
更不对劲的是父亲沈建国。那段时间他总是很晚回家,身上带着股陌生的消毒水味,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有一次沈严半夜起来喝水,听到父亲在打电话,语气很沉:“东西藏好了,别让林建军发现……李国安那边,处理干净了。”
那时候他还小,不懂“处理干净”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直到很多年后,他在父亲的“因公殉职”档案里,看到1998年6月的“剿毒行动”记录,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场所谓的“行动”,可能根本就是场针对李国安的灭口。
“沈队?”档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技术科的小王探进个脑袋,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你要的军供站1998年领料单复印件,我找到了。”
沈严回过神,把思绪从回忆里拽出来,接过文件夹。里面的领料单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6月17日那页,“沈建国”的签名龙飞凤舞,领取的“特殊制冷剂”数量一栏,被人用铅笔描过,隐约能看出原本是“50升”,被改成了“30升”。
“少了20升。”小王的声音压得很低,“技术科比对了当时的库存记录,实际出库是50升,和沈队父亲签名的修改前数量一致。这20升,没进军供站的冷库,去向不明。”
沈严的指尖在“50升”的痕迹上顿住。20升特殊制冷剂,刚好够冰毒实验室用半个月。而李国安失踪的日期,是6月18日——领料单修改后的第二天。
时间,数量,人员,全都对得上。
父亲不仅领了制作冰毒的原料,还故意修改领料单掩盖痕迹。而林建军的“病假”,刚好从6月17日开始,像是在刻意回避这场阴谋。
“林参谋父亲的档案,”小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们发现6月的‘病假’审批表有问题,签字的‘王站长’,笔迹和其他审批表不一样,像是模仿的。”
沈严的心脏猛地一沉。模仿的签字?那林建军的“病假”,会不会根本是被人伪造的?他根本没请假,而是被胁迫,或者……已经出事了?
“还有这个。”小王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照片,是从林建军档案里翻拍的,“这张‘病假’审批表的背面,有个淡淡的船锚印记,和红泥港37号院暗格里的刻痕一模一样。”
船锚印记。
沈严想起林小满颈后的胎记,想起造船厂通风管里的“沈”字,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消失的船锚吊坠。所有的线索,都绕着“船锚”这个符号打转,像个解不开的环。
“这件事,别告诉林参谋。”沈严把照片和领料单放回文件夹,声音沉得像夜色,“她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能再受刺激。”
小王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沈严叫住:“王副队长最近的动向,查得怎么样了?”
提到王副队长,小王的表情变得凝重:“他这几天总去军供站的旧仓库,还单独见过技术科的老陈——就是之前给王海涛递纸条的那个。我们监听了他的电话,提到‘老鱼’让他盯着沈队和林参谋,别让他们查到1998年的事。”
“老鱼”果然在盯着他们。而且,他很怕他们查到1998年。
沈严的眼神冷了下来。王副队长,老陈,父亲,林建军,李国安……所有的人,都被1998年的那场阴谋缠在了一起。而林小满,这个被换了身份、护了二十五年的“安安”,成了解开这场阴谋的关键。
他不能让她再陷入危险。
送走小王,档案室又恢复了寂静。沈严坐在阅览桌前,重新翻开林建军的档案。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1998年6月”的圈注上,像层薄薄的霜。
他想起下午在造船厂,林小满蹲在涂鸦前,指着鲸鲨流泪的图案说“我爸日记里也有这个”时,眼里的光。想起她发现父亲工牌上“保护安安”的字迹时,强忍着眼泪的样子。想起她走在路灯下,颈后的胎记被风吹得露出来,像个脆弱又倔强的标记。
这个女孩,明明自己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却还在拼命查案,想为父亲洗清嫌疑,想找到亲生父亲的真相。而他,不仅没能保护好她,还可能因为自己父亲的罪行,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沈严的指尖划过档案上林建军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温和,眼神却藏着坚定。他突然想起林小满说的“我爸说过,数据不会骗人,真相也一样”。
是啊,真相不会骗人。不管父亲是不是参与了阴谋,不管林建军的“病假”是不是伪造的,他都要查清楚。不仅为了案件,为了那些被“深海”害死的人,更为了林小满——他想让她知道,她的父亲,不是坏人。
他拿起笔,在档案的空白处写下“王副队长”三个字,画了个圈。然后,又写下“军供站旧仓库”,箭头指向“20升制冷剂”。线索像棵逐渐长大的树,开始有了清晰的枝干。
下一步,要查王副队长和老陈的关系,查军供站旧仓库里藏着的东西,查1998年6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这一切,都要瞒着林小满。他不想让她再面对那些黑暗的真相,不想让她颈后的胎记,真的变成催命符。
沈严合上档案,站起身时,左肩的伤口牵扯着疼,却没刚才那么难熬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红泥港的腥气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档案纸哗哗作响。
远处,林小满家的窗户还亮着灯,像颗小小的星星。他能想象到她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分析数据的样子,眉头微蹙,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偶尔会摸一摸颈后的胎记,像在确认自己的身份。
他想起在通风管道里,她因为害怕,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体温透过两层衣服传过来,烫得像火。想起在红泥港码头,她为了救他,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装着证据的U盘。想起刚才分别时,她递过来的橘子糖,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却暖得像阳光。
沈严的手伸进衣兜,摸到那颗没拆的橘子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像个温柔的提醒。他突然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淡,却驱散了眼底的阴霾。
也许,有些真相,不需要急于一时。也许,他可以先护着她,等查到足够的证据,再把所有的黑暗都挡在她身后。
就像小时候,他跟在安安身后,帮她赶走欺负她的野狗。就像现在,他跟在林小满身后,帮她挡开那些致命的危险。
回到办公室时,沈严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匿名短信,只有一行字:“别查1998年,对你和她都好。——老鱼”
“老鱼”竟然直接联系他了。还知道他在查1998年,知道他想保护林小满。
沈严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删掉短信,把手机塞进兜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个新的档案袋,把林建军的复印件、军供站领料单、王副队长的动向记录,全都放了进去,锁进保险柜。
保险柜的钥匙,他串在自己的钥匙扣上,和那个铜制船锚吊坠放在一起。吊坠是林小满给他的,说“船锚能辟邪”,却不知道,这个吊坠,可能藏着她身世的终极秘密。
沈严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路灯的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像他此刻的心情——一半是案件的焦灼,一半是对林小满的温柔。
他知道,“老鱼”的警告,不是结束,是开始。接下来的路,会更危险。但他不怕。
因为他想护着的人,就在不远处的灯光下。因为他要查的真相,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
沈严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冷水。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浇灭心里的火。他看着保险柜的方向,眼神坚定得像块铁。
明天,他要去军供站的旧仓库,看看王副队长到底在藏什么。还要去档案室,找找林建军档案里缺失的那几页——他有种预感,那几页,藏着1998年最核心的秘密。
而林小满那边,他会让小李“恰好”给她安排些数据分析的工作,把她留在警局,远离危险。
沈严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看向林小满家的方向。灯光还亮着,像颗固执的星。他想起分别时,她颈后的胎记在路灯下闪着光,想起她递糖时眼里的笑意,想起她看他时,带着信任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有了意义。
只要能护她周全,只要能查清真相,哪怕要面对父亲的罪行,哪怕要和“老鱼”正面交锋,他都愿意。
夜色渐深,红泥港的海风还在吹。沈严握紧钥匙扣上的船锚吊坠,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却暖得像林小满颈后的胎记。
他知道,这场关于1998年的迷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林小满,已经被卷入这盘棋,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但他不怕。因为他看她的眼神里,那些看不懂的东西,终究会随着真相的浮出,变得清晰。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把所有的危险,都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沈严没注意到,办公室门外,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手里拿着个微型摄像头,对准了他锁上的保险柜。而摄像头的外壳上,刻着个小小的船锚图案——和他钥匙扣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