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微光与试探
篮球场上的喧嚣随着夜风隐约传来,夹杂着青春蓬勃的呐喊与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为这片被精密仪器和学术沉思笼罩的区域添了几分生动的背景音。封瑶没有立刻继续工作,她细致地将散落在徐卓远桌面的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好,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那份专注与焦躁。当她拿起那本摊开的、写满复杂推导公式的硬皮笔记本时,目光在那凌厉而略显潦草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这些符号与线条,是他思维疆域的具象化,也是他内心风暴过后留下的痕迹。她轻轻合上笔记本,指尖拂过封面上烫金的“xu”字样,将其端正地放回原位,紧挨着那台他视若珍宝的高性能主机。
浅蓝色的保温盒已经空了,盒盖上凝结的水珠早已蒸发,只余一缕极淡却固执的桂花甜香,顽强地萦绕在空气中,与机箱运转的低鸣、书页油墨的气息,以及……某种属于徐卓远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学术氛围。这氛围,因为那片刻的活力注入,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沉重。
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路灯昏黄的光晕如同旧胶片电影的滤镜,将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渲染得模糊而充满动感。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辨认出陈劲那永远像一团火焰般活跃跳跃的红色球衣身影,以及徐卓远——他穿着深色的运动服,姿态相对沉稳,跑动间带着一种内敛的节奏感,但在防守拦截、骤然启动的瞬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看似清瘦的身体里迸发出的惊人爆发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层层玻璃,她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汗水挥洒、肌肉绷紧、将所有繁杂思绪暂时摒弃的、近乎原始的纯粹。
陈劲的出现,像一剂恰到好处的强心针,或者说,像一道蛮横却有效的闪电,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硬生生将徐卓远从那种沉溺于内心暗流、近乎自我消耗的低压气旋中短暂地拽了出来。这让她更加确信,治愈并非只有春风化雨般的温柔渗透,有时也需要这样充满活力与“噪音”的“破壁”之举,强行打断那危险的沉沦节奏。
她收回目光,嘴角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浅淡而真实的笑意,坐回电脑前。屏幕上,是下午讨论后初步成型的优化方案框架。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在安静的实验室内规律地响起,如同她此刻逐渐沉淀下来的、平和而坚定的心境。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是在他暂时离开的这片“战场”上,继续稳固后方,甚至尝试向前推进。
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进来的是徐卓远。
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不再像平日里那样一丝不苟,有些凌乱地紧贴在光洁的额角,甚至有一缕调皮地翘了起来。平日里过分苍白的脸颊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这血色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冷寂与疏离,让他整个人褪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硬,多了些属于这个年龄段的、难得的鲜活气息。他身上那件浅灰色的薄款运动外套随意敞开着,拉链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隐约能看到里面深色的t恤肩颈处被汗水浸湿的深色痕迹。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淡模样,但那双之前沉淀着疲惫与隐约厌弃的眼眸,此刻确实清亮了不少,如同被秋雨洗过的寒星,虽然依旧带着凉意,却不再蒙尘。
紧随其后的是咋咋呼呼的陈劲,他一边用脖子上挂着的白色毛巾大力擦着汗湿的短发,一边声音洪亮地感慨,人未至声先到:“爽!通透!老徐,看见没,运动才是解压王道!比你一个人搁那儿对着代码生闷气、钻牛角尖强一百倍!生命在于运动!”
徐卓远没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自己的桌面,当看到被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资料和那本合拢放置的笔记本时,视线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转向封瑶的方向,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封瑶适时地抬起头,仿佛刚被他们的动静惊扰,迎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语气自然寻常得像是对晚归的室友:“回来了?出了不少汗,小心着凉,这个季节温差大。”她注意到他微湿的鬓角和敞开的衣襟。
“嗯。”徐卓远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略带一丝运动后的沙哑。他走到自己座位前,拿起那个黑色的保温杯,拧开,仰头喝了几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脖颈线条流畅,动作间带着男性运动后未散尽的、强烈的荷尔蒙气息。
陈劲已经凑到封瑶的电脑前,半个身子几乎要趴过去,好奇地看着屏幕上那些让他眼花缭乱的算法流程图和密密麻麻的注释:“哇哦,学妹,你们这搞的是什么高级玩意儿?这弯弯绕绕的,看得我眼晕,比我们专业的财务报表还抽象。”
“是下一阶段模型优化的初步构想,还在完善中。”封瑶耐心解释,语气温和,并没有因他的打扰而不耐。
“厉害厉害,”陈劲象征性地竖了竖大拇指,注意力很快转移,又转向徐卓远,开始他惯常的“鼓动”,“老徐,你看人家封瑶学妹多靠谱,默默耕耘。你倒好,跑完步一身汗就想溜回来继续加班当苦行僧?不行不行,为了感谢封瑶学妹的桂花糕——虽然大部分英勇地进了我的肚子,我必须表示表示!走走走,我请客,去西门新开的那家‘甜觅’甜品店!他们家的招牌双皮奶,听说奶香浓郁,口感绝了!”
徐卓远闻言,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嘴角甚至向下抿了抿,显示出他对“甜品店”以及其背后代表的嘈杂人群和无效社交的明确抗拒。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
封瑶看出他的不情愿,正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婉拒陈劲的好意,毕竟她确实需要时间完成阅读任务,也不想勉强徐卓远。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却听徐卓远先一步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维护意味:
“她不去。”
陈劲一愣,显然没料到徐卓远会替封瑶回答,而且这么干脆:“啊?为啥?学妹晚上有安排?”他看向封瑶。
封瑶也微微一怔,带着一丝讶然看向徐卓远。
徐卓远没有看封瑶,视线落在自己已经暗下去的电脑屏幕上,那里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和身后书架的影子,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晚上有选修课《西方现代艺术史》的课后阅读任务,明天上午课前要交一份两千字的提纲。”
封瑶这才恍然记起,自己确实在昨天下午,一边整理数据一边随口提过一句,抱怨这门看似轻松的选修课阅读量不小,没想到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连课程名称和任务细节都……心底某处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极轻地拂过,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带着点暖意,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这样啊……”陈劲挠了挠他那一头乱发,有些遗憾地咂咂嘴,“那好吧,学业为重,学业为重。封瑶学妹辛苦了。那老徐,你呢?你可没借口了吧?”
“回宿舍。”徐卓远言简意赅,已经动手将桌面上几本常用的参考书和那个黑色保温杯收进双肩包,拉上拉链,动作利落,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陈劲见状,也知道今天这“甜品局”是组不起来了,有些悻悻地挥挥手:“行吧行吧,你们这些学霸的世界我真不懂,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或者在宿舍继续搞研究。封瑶学妹,那我先撤了,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东西哈!”
陈劲如同他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走了,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封瑶保存好刚刚完善的文档,关闭电脑,也准备离开。她站起身,看向正在单肩背上背包的徐卓远,轻声道:“谢谢。”
徐卓远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清晰的询问,似乎在问“谢什么”。
“谢谢你帮我拒绝了陈学长,”封瑶弯了弯唇角,解释道,眼神清澈,“我确实需要赶那份阅读提纲。” 更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他那看似冷淡、甚至有些专断的话语下,所包含的细微维护和那份……记得她随口提及之事的用心。这种基于观察和记忆的体贴,比陈劲那种热情却略显浮于表面的邀约,更让她觉得珍贵和触动。
徐卓远沉默地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封瑶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因共同坚守和这些细微关怀而构建的联结,似乎又悄然无声地牢固了一分,如同藤蔓悄然缠绕,生长出新的枝节。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出实验楼。初秋的夜风已然带上了明显的凉意,迎面吹来,迅速带走了运动后残留的燥热,也吹动着道路两旁香樟树的叶片,发出沙沙的絮语。
“那个桂花糕,”并肩走了一段,在通往本科宿舍区与研究生公寓的岔路口,徐卓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谢谢。”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食物表示认可,但却是第一次,为食物之外所承载的心意,如此明确地向她道谢。不是为了她帮忙处理的数据,不是为了她提出的优化思路,而是为了那份带着家庭温暖与善意的、不经意的分享。
封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路灯乳白色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扇形的暗影,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映着远处宿舍楼的点点灯火,仿佛冰川深处折射出的、跃动的微光,有了温度。
“不客气,”封瑶的笑容在夜色中温柔绽放,如同悄然舒展花瓣的晚香玉,“我妈妈要是知道她的手艺这么受欢迎,尤其还能得到……嗯,得到徐师兄的认可,一定会很开心。”她巧妙地没有说出“欣赏”这个词,用了更中性的“认可”。
徐卓远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平时要久一些。那目光深邃,带着他特有的审慎,像是在仔细审视她话语中的真意,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模糊的、正在发生变化的东西。过了几秒,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低声道:“路上小心。”说完,便干脆地转身,朝着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去,挺拔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很快便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中。
封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低沉的“谢谢”和“路上小心”。心中那片因为重生而始终带着一丝谨慎与计算的土地,此刻被一种宁静而笃定的暖意缓缓浸润。
她知道,改变正在发生,如同春蚕食叶,细微却坚定,无声而执着。他开始记得她无意中提及的琐事,会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为她抵挡不必要的社交消耗,甚至会为了一份超越食物本身意义的点心郑重道谢。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地拾起,串联成一条证明之路——证明她选择的这条接近他、理解他、最终希望温暖他和救赎他的路,没有错。
然而,她也比谁都清楚,冰封的河流解冻之初,除了阳光,也可能搅动起沉积的泥沙与暗流。
---
第二天下午,没课的时候,封瑶照例去了图书馆,在四楼社科阅览区的靠窗位置,查阅与《西方现代艺术史》相关的拓展资料,为她那份提纲寻找更扎实的论据。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落,在光滑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她正沉浸在一本关于后印象派绘画的评论集中,一个温和的、带着恰到好处礼貌的男声在身旁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封瑶同学?”
封瑶从书页间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男生站在桌旁。他穿着合体的浅蓝色细格纹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款式简洁却质感上乘的手表,身形清瘦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你是……”封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似乎在学校的一些活动或公告栏里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具体的名字和身份。
“我叫沈言之,经管学院大三,和徐卓远同学在之前的‘智云’数据分析项目上有过合作。”男生自我介绍道,语气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给人一种沉稳可靠、善于交际的感觉。
封瑶恍然,她想起来了。沈言之,经管学院的尖子生,学生会副主席,也是学校里有名的风云人物,以思维缜密、长袖善舞、背景不俗(隐约听人提起过他家境优渥)着称,参与过多个跨学科的重大项目,成绩斐然。前世她似乎也听过这个名字,但彼时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与这类风云人物并无任何交集。
“沈学长,你好。”封瑶礼貌地点头回应,心中却瞬间拉起了警报。一个与徐卓远有过项目合作、在校园里地位不俗的学长,为何会主动来找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一新生?
“不必客气,”沈言之笑容温和,目光顺势落在封瑶面前摊开的几本厚厚的、与计算机算法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史论着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封同学对西方艺术史也有深入研究?这些书……看起来可不轻松。”他的话语带着赞赏,却也隐含着一丝试探。
“只是选修课的要求,找些资料补充一下。”封瑶回答得比较保守,合上了手边的书,姿态自然而警惕。
沈言之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像是随口提起,将话题引向了他真正的目标:“听说你和徐卓远最近在合作一个挺有意思的AI模型?关于……认知障碍辅助诊断方向的?”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少许声音,显得既尊重图书馆的安静氛围,又透露出话题的些许敏感性,“徐同学的专业能力在我们学校是顶尖的,眼光更是出了名的高。他能选择你作为搭档,封同学在计算机领域的潜力和能力,一定非常出色。”
他的话语表面上是毫不吝啬的赞赏,但封瑶却敏锐地感觉到那温和目光下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沈言之似乎并不仅仅是来寒暄或者单纯表达对徐卓远新项目的兴趣。他提到“认知障碍”这个具体方向时,语气过于自然,仿佛早已知情,这本身就不太正常。这个项目目前应该还处于相对前期的阶段,徐卓远并非高调之人,消息是如何泄露的?沈言之此刻的出现,是单纯出于对技术的好奇,对徐卓远动向的关注,还是……别有深意?
她重活一世,深知人心难测,表象之下的暗流往往才是真实的漩涡。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徐卓远、试图温暖他那片孤寂世界的同时,她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来自各方各面的复杂目光和隐秘试探。眼前的沈言之,风度翩翩,言辞得体,却像一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阳光试图融化冰雪,带来暖意。但隐藏在冰层之下的、错综复杂的暗流与漩涡,似乎也因为这逐渐升高的温度,开始悄然涌动。
封瑶知道,她的救赎之路,注定不会只有温情与陪伴,还需有洞察风险的智慧、审时度势的谨慎,以及应对未知挑战的勇气。她迎上沈言之探究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略带腼腆与谦逊的微笑:
“沈学长过奖了。是徐师兄主导项目,我只不过是在旁边打打下手,跟着学习,还在摸索阶段,谈不上什么能力。”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将所有的功劳和焦点都推回到了徐卓远身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第一次正式的试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