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体育课
徐卓远的世界,曾经是一片精密运转但绝对封闭的星域。封瑶的闯入,像一颗不期而至的彗星,其拖曳的光尾最初只被视为一种需要校准的干扰。然而,近期接连的“扰动”——那本不属于她的《科学世界》,以及周屿带着阳光和人群气息的几次出现,像两颗微小却尖锐的宇宙尘埃,接连撞击在他封闭系统的外壳上。这引发了一阵几乎难以探测、却又真实存在的震荡波,干扰了他内在秩序惯有的绝对平衡。他试图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熟悉的公式和定理组成的坚固堡垒,但思维的信道却出现了罕见的阻塞与杂音,这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直到封瑶拿起他推荐的那本深奥的天体物理专着,用清凌而认真的声音,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公式推导向他请教。那些阻塞瞬间如冰消雪融,畅通无阻。知识构筑的桥梁稳固而熟悉,当他沉浸于深入浅出地讲解“引力透镜效应”如何扭曲时空、揭示深空奥秘时,他重新找到了那种绝对的掌控感和心智上的宁静。更重要的是,她不仅用耳朵在听,更用眼神和后续的问题表明,她清晰地、主动地做出了选择——选择踏入他推荐的、更艰深晦涩的领域,而非接受那份唾手可得的、带着轻松社交意味的“分享”。
“我觉得你推荐的领域,更让我着迷。”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低回萦绕,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理性的安抚力量。它像是一个精准设定的锚点,将他从因外界扰动而产生的微妙失衡中,牢牢地固定回自己的轨道。自习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徐卓远发现,那本被他无意间留意到的、代表着“外界干扰”的杂志,早已被封瑶妥善地收进了书包深处,桌面上只剩下他们共同探讨的笔记和书籍,秩序井然。
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陌生的情绪,在他紧密如仪器的心口悄然滋生。那并非强烈的喜悦,更像是一种……被坚定选择后,系统重新达到稳定态的安宁。
然而,生活的涟漪总是一圈套着一圈,新的变量不断被引入这个逐渐复杂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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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体育课,内容是羽毛球自由练习。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体育馆高窗,洒下明亮的光斑。封瑶和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占了一片场地,球来球往,笑声如同清脆的鸟鸣。她运动神经不错,挥拍动作带着一种利落的飒爽,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顶灯照射下,亮晶晶的。
徐卓远向来不参与这类集体性、肢体接触频繁的活动。人群的喧哗、无法预测的运动轨迹,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序的压迫。通常,他只会拿着本书,在场馆角落最高、最安静的看台台阶上独自阅读,将自己与下方的喧嚣隔离开来。今天也不例外,他膝上摊开的是那本《科学世界》——并非因为喜欢,更像是一种对潜在“干扰源”的审视与了解。
只是,今天的书页许久未翻。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下方那个轻盈跳跃的的身影,像追踪一个不规则的粒子,每一次成功的回击,都让那片区域的“无序度”在他感知中似乎降低了一些。
就在这时,隔壁场地一场激烈的混双比赛结束,周屿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拿着球拍笑着走了过来。他刚赢得比赛,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热力和属于集体中心的自信。
“封瑶,技术不错啊!看你们打得挺开心,怎么样,来单挑一局?”他发出邀请,神态自然爽朗,声音洪亮,立刻吸引了周围几个女生的注意。
封瑶微微喘着气,用毛巾擦了擦汗湿的脖颈。她其实并不排斥和周屿打球,他技术好,能打出更有意思的对攻。但就在她准备开口回应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看台上那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孤寂身影。他果然在那里,书本放在膝上,视线……似乎正落在她的方向,那眼神平静,却比平时更深沉一些。
她心中了然。想起自习课上他那不易察觉的动摇和之后因讨论而重新亮起的眼神,一个清晰的决策瞬间形成。她对周屿礼貌地笑了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刚和同学打了好几局,体力跟不上了,得休息一下。你们玩得开心点!”
周屿被婉拒,略显意外,但很快便洒脱地耸耸肩,玩笑道:“行,下次可别找借口了!”说完便转身去找其他队友了。
封瑶没有走向聚在一起喝水聊天的女生们,而是拿起自己的水杯,径直朝着看台走去。鞋底踏在金属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打破了徐卓远试图维持的阅读结界,直到她停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微微遮住了他书页上的光。
徐卓远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过来,握着书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视线牢牢锁定在书页的某一行字上,仿佛那一段文字突然变得无比艰深,需要全神贯注才能解读。
“这里有点吵,思绪容易被打断。”封瑶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依旧温和清晰,“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你上次提到的那篇关于量子纠缠态叠加原理的论文,我昨晚看了一下,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特别是关于贝尔不等式的实验验证部分,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没有评论他的不合群,甚至没有提及刚才周屿那个引人注目的邀请。她只是提供了一个他几乎无法拒绝的、通往他们共同构建的那个理性而有序世界的选项,并且精准地抛出了一个他感兴趣且擅长的议题。
徐卓远抬起头,对上她清澈而坦然的眼眸。她额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脸颊因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力。而她口中讨论的,却是他最为熟悉和安心的、由数学和逻辑统治的领域。这种矛盾而又和谐的统一,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稳定。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合上书,动作略显缓慢但很坚定地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体育馆,将身后的喧嚣与混合着汗水气息的阳光隔绝在内。走向图书馆的林荫小道上,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新发芽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口号声。
“刚才……”徐卓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不习惯主动开启话题,带着一丝犹豫,“周屿的球打得很好,他是校篮球队主力。”他陈述着一个客观事实,但语气里却微妙地隐含着一丝比较的意味,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察觉。
他居然主动提起了周屿。封瑶心中微动,如同观测到了实验模型中一个关键的数据变化。这是否意味着,他开始尝试表达那些细微的、源于社交比较而产生的情绪了?这是一个小小的,却意义重大的进步。
“嗯,看到了,他运动能力确实很突出。”封瑶语气平常,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常数,随即话锋一转,侧头看他,眼里带着一点狡黠的光,“不过,我觉得嘛,能解开黎曼假设猜想的人,比能精准扣篮的人,酷多了。毕竟,篮球的轨迹是可预测的抛物线,而素数的分布,至今还是个迷人的谜。”
徐卓远脚步一顿,侧头看她。少女眉眼弯弯,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讨好或刻意安慰,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认可,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1+1=2”般不言自明的真理。
他紧绷的唇角,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向上的弧度,如同黑暗中突然闪现又迅速隐没的星光,稍纵即逝。
“黎曼猜想……很难。”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气馁,反而像是一种郑重其事的确认,一种对她所描绘的那个“酷”的世界的庄严回应。
“我知道很难,”封瑶点头,语气认真,“但数学的魅力不就在于挑战不可能吗?而且,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哪天灵光一闪,就能找到那把隐藏的钥匙呢?”她的信任,如此理所当然,毫无保留,仿佛他本身就拥有这种潜力,只需要时间将其转化为现实。
在图书馆靠窗的安静角落里,春末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摊开的书页和雪白的草稿纸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斑。两人低头专注于那篇艰深的论文,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徐卓远讲解时,语言精准,逻辑严密,偶尔会用笔画出简洁的示意图;封瑶则不时提出疑问或补充自己的想法,思维敏捷而总能切中要害,与他形成奇妙的契合。
这一刻,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能量场,将外界的一切杂音和干扰都屏蔽在外。徐卓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因看到封瑶与周屿交谈而产生的、细微却如芒在背的烦躁感,正在这种知识的流动、思维的碰撞和无言的默契中,逐渐被中和、消弭、平息。
他不再去下意识地比较周屿的阳光健谈与自己沉默寡言的不同,也不再在意过去李薇那些人对他“书呆子”的刻薄评价。他的世界里,仿佛只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能理解他的语言、跟上他的思维频率、并且如此坚定地选择与他并肩探索未知宇宙边界的同伴。
封瑶看着他完全沉浸于思考中的侧脸,鼻梁挺直,睫毛低垂,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仿佛在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理性的光芒。她知道,周屿的出现,并非纯粹的坏事。这小小的、外来的涟漪,反而像一块高效的试金石,让她更清晰地观测到了徐卓远内心那不易察觉的波动与变化,也让她有机会,一次次地、用他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向他证明——他的价值坐标系无需与任何人重叠,他本身的存在,他所痴迷的那个抽象世界,就是独一无二、璀璨夺目的光芒。
而她,会继续耐心地扮演他最稳定的“参照系”和“锚点”,陪伴他,引导他,让他这片曾经孤寂运转的星域,逐渐学会接纳更多的“光”(理解)与“热”(情感),最终,由内而外地,绽放出属于他自己的、无人可以替代的、璀璨的星河。
就在他们专注于构建他们的思维殿堂时,图书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驻足。周屿本是想来借一本体育杂志,却一眼看到了窗边那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女。阳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交流与默契,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和谐得仿佛容不下任何第三者的打扰。他摸了摸鼻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不解,也有一丝被明确排除在那个世界之外的、淡淡的失落。他最终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空旷的走廊里。
新的变量已经投入平静(或许从未平静)的湖面,更大的涟漪,似乎正在更深的水层下悄然酝酿、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