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覆着风雷驿尚未痊愈的轮廓。断壁残垣间,已有勤快的镇民开始一天的劳作,叮叮当当的修缮声,夹杂着鸡鸣犬吠,唤醒了劫后余生的小镇。炊烟袅袅升起,带着柴火与米粥的香气,混在潮湿的空气中,构成一幅既破碎又充满生机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石灰水的刺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源自大地深处的焦灼,那是那场灾难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记。
李清河站在镇外的高坡上,最后一次回望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学堂翘起的屋檐,模糊了董先生可能正凭窗远眺的身影。他的行囊很简单:一套换洗的粗布衣,一本边角磨损、书页泛黄的《养身诀》残卷,一个装着硬麦饼、肉干和董先生倾囊相赠的几块碎银、一封写给青霖城百川书院故交的信函的旧布袋,以及贴身收藏的那枚非金非木、触手冰凉的巡天司令牌,还有斗笠客所赠、时刻散发着微弱温润感的黑色石子。
心中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昨夜的告别已然足够,董先生那句“行得正,坐得端,但求问心无愧”犹在耳边。他知道自己的路在前方,而非身后。这小小的风雷驿,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庇护他长大,如今雏鸟羽翼渐丰,是时候去面对茧外广阔而未知的天地了。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焦糊味的空气,将这片土地的气息深深烙入肺腑,然后毅然转身,迈开了南下的第一步。官道上的尘土尚未被完全踩实,他的布鞋落下,发出轻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根据董先生描绘的粗略路线和沿途打听,前往那座传说中的大城青霖,需先至百里外的“落霞镇”落脚。落霞镇是通往南方的重要枢纽,从那里可以搭乘驿车或加入商队,穿越连绵险峻的“栖霞山脉”,渡过波涛汹涌的“沧澜江”支流,方能抵达青霖地界。这段路,山高水远,对于从未远行过的少年而言,本身就是第一道严峻的考验。
初离故土的些微兴奋和憧憬,很快便被长途跋涉最直接的艰辛冲刷得七零八落。时值初夏,日头渐毒,毫无遮挡地炙烤着蜿蜒的官道。路面被车马反复碾压,浮土深厚,一脚下去,黄尘没至脚踝,每有车马疾驰而过,更是卷起漫天烟龙,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干涩发痒。不过半日,李清河便已汗流浃背,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湿了又干,结了白花花的盐渍。最难受的是脚,那双半旧的布鞋根本经不起这般磨砺,脚底很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地疼。
他不得不寻了处路旁枝叶繁茂的大树,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小心翼翼地脱下早已被汗水尘土浸透的草鞋。脚掌红肿不堪,几个亮晶晶的水泡触目惊心。他咧了咧嘴,倒吸一口凉气。没有药,也没有挑破水泡的条件,他只能尝试运转起那已融入本能的《养身诀》。意守丹田,呼吸渐缓,那丝得益于斗笠客丹药和自身苦修而壮大不少的暖流,应念而动,如同温顺的溪水,缓缓流向疼痛灼热的足底。暖流所过之处,并非立刻痊愈,却带来一种清凉的慰藉,极大地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感,连红肿似乎也消退了一丝。他心中暗叹,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养身法门,在此时此地,简直是救命的稻草。他更加体会到,修行并非一定要飞天遁地,能在这泥泞凡尘中护住己身,亦是大道。
日头偏西,腹中饥渴难耐如同火烧。他寻了处有溪水流过的荫凉地,洗净手脸,这才掏出硬邦邦的麦饼和装水的皮囊。麦饼粗粝,难以下咽,他就着清冽的溪水,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最原始的满足感。目光所及,是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土黄色丘陵,官道像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后。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行商赶着骡马从他身旁经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一瞥,无人停留。天地辽阔,人如微尘,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悄然袭来,如同冰冷的溪水,浸透四肢百骸。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将这丝脆弱情绪压了下去。想起斗笠客那满不在乎却又蕴含至理的话——“路在脚下”。是的,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他重新绑好行囊,将皮囊灌满溪水,忍着脚底依旧传来的刺痛,再次踏上了征程。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幔帐,缓缓笼罩四野。旷野的风开始带着凉意,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令人心悸。幸运的是,在夜色完全吞噬大地之前,他找到了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一座半塌的山神庙。庙宇不知荒废了多久,残垣断壁,蛛网密布,泥塑的神像早已斑驳剥落,看不清面目,只余一派苍凉。但残存的正殿尚可遮蔽风雨,对于此时的李清河而言,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他仔细检查了四周,确认没有蛇虫潜伏,这才在殿角找了块相对干净平整的地方,拾来些干燥的树枝和茅草,熟练地用火折子升起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黑暗和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将麦饼烤热,就着冷水慢慢吃着。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眼神明亮,映着跳动的火焰。
吃完简单的晚餐,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盘膝坐好,再次修炼《养身诀》。但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专注于自身气脉的循环往复。随着心意流转,他尝试将那一丝敏锐的感知,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向外界延伸。残垣断瓦间,沉淀着不知多少岁月的沧桑与寂寥;夜风过处,带来远方兽类的低嚎、夜枭的啼鸣以及草木在黑暗中生长的细微声响;头顶,破损的屋顶漏下几缕清冷星辉,与浩瀚无垠的星空相连,投下永恒而沉默的注视。这些气息,杂乱、磅礴、古老,与风雷驿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红尘气”截然不同,更加原始,也更加接近天地本源。
他引导着体内那股暖流,不再是封闭的内循环,而是尝试让它像一条细小的溪流,极其谨慎地“触摸”、“感受”这庙宇、这山野的自然之气。过程远比想象中艰涩,外界的气息过于庞大混杂,他的意念如同小舟行于惊涛,时有倾覆之虞,精神上的消耗巨大。但他能模糊地感觉到,在这种尝试中,自己的感知边界正在被一点点拓宽,对气息的流转、生灭,有了更细微的体悟。这并非力量的直接增长,而是一种“眼界”的开阔。
一夜在修炼与警惕中交替度过。次日,天光未亮,他便被冻醒。添了把柴火,用冰冷的溪水拍脸,彻底驱散睡意,重新上路。
如此昼行夜宿,一连数日。他不再仅仅是埋头赶路的旅人,而是开始真正“行路”。他会留意路边的植物,尝试根据董先生书中看来的粗浅知识和自己的直觉,分辨哪些野菜可食,哪些野果有毒;会观察鸟兽的踪迹和习性,判断天气变化和周围环境;会向偶尔同行的樵夫、货郎打听前方的路况、附近的村镇以及风土人情。他话不多,但态度谦和恭敬,见到年长者主动让路,遇到负重者搭把手,倒也换来一些善意的提醒、粗糙的干粮,甚至是一碗热水的馈赠。他开始明白,行走江湖,不全是打打杀杀,更多的是人情世故,是这最朴素的互助之心。
这一日,晌午刚过,天色却阴沉下来,乌云低垂,闷热无风,预示着山雨将至。李清河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在前方找到避雨之处。行至一处名为“一线天”的险要隘口,但见两座石山如巨门般对峙,中间通道狭窄异常,仅容一车勉强通过。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抬头只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刚行至隘口中部,忽听得前方传来兵刃猛烈交击的刺耳声响、骏马的惊嘶以及愤怒的呵斥与惨叫!
李清河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山贼劫道!他立刻闪身躲到一块突兀的巨岩之后,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全力运转《养身诀》,收敛全身气息,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悄悄探出半只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约三十丈处,一辆装饰颇为华丽、却已沾满泥污的马车,被几块显然是人为推下的巨石拦住了去路。车辕已断,拉车的两匹健马一匹倒毙,血流满地,另一匹则惊恐地人立而起,被车夫死死拉住。十余名身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的汉子,正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围攻着三四名护在马车周围的劲装汉子。地上已躺倒了二三具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积水和黄土。被围攻的劲装汉子显然身手不弱,招式狠辣,配合默契,奈何黑衣人人数众多,且出手刁钻狠毒,完全是搏命的打法,已渐露败象,险象环生。
是专业的匪徒,绝非普通毛贼!李清河心头一紧。他虽经历地脉异动,心性坚韧远超常人,又得《养身诀》淬炼体魄灵觉,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面对如此多的亡命之徒,且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团伙,自己这点微末伎俩,硬闯上去无疑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绕路?两侧皆是光滑如镜、猿猴难攀的悬崖峭壁,根本无路可走。退回去?且不说耽搁行程,若被贼人发现踪迹,在这狭窄的隘口内,更是瓮中之鳖,绝无幸理。
正当他心急如焚,脑中飞速盘算脱身之策时,目光再次扫过那辆被死死护住的马车。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内里情形,但车厢壁一角,似乎雕刻着一个模糊的徽记——借助兵刃反射的微弱光芒,他隐约看出,那似乎是一卷半展开的竹简书册,书册周围环绕着流动的水波纹。
书卷流水印?李清河心中猛地一动,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他清晰记得,董先生提及青霖城“百川书院”时,曾带着敬仰之色说过,书院标记便是“书卷流水”,寓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乃是书院创院祖师的训示。难道这辆被劫的马车中,竟是百川书院的人?
此念一生,再看场中形势,那几名护卫汉子虽处下风,但招式间法度严谨,隐隐有股书香门第的端正气,与黑衣人狠辣诡谲的路数截然不同。可能性极大!
眼看一名护卫为了格开劈向车厢的刀光,空门大露,被侧面一名黑衣人一刀划破肋下,鲜血迸溅,踉跄后退,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不能再等了!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拼不行,必须智取!他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猎手,飞快扫过周围环境:隘口狭窄,光线昏暗,贼人的注意力几乎全被马车方向的激战所吸引……拦路的巨石是关键!若能移开巨石,或制造混乱,马车或许有一线冲出去的生机!
他体内那丝暖流加速运转,并非为了爆发出多大的力量,而是将全部意念、精神高度集中,作用于自身。力求步履更轻,如狸猫踏雪;气息更敛,似枯木藏于林。他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利用岩石投下的阴影、地面坎坷的起伏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计算,避开松动的石子,利用风声和兵刃交击声掩盖自己微弱的动静。
他的目标明确——那几块拦在路中的巨石!最大的一块恐怕有千斤之重,绝非他能撼动。但旁边几块较小的,或许有机会。他需要找到一个发力点,或者,制造一个让护卫们趁机推开巨石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接近巨石,距离战场不足十丈,正准备寻找时机时,那名一直游离在战圈外围、似乎是头目的黑衣人,似乎心有所感,猛地转过头,阴鸷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电,扫向李清河藏身的岩石方向,厉声喝道:“后面有老鼠!妈的,差点着了道!去两个人,宰了干净!”
两名原本围攻马车的黑衣人立刻应声,毫不犹豫地脱离战圈,手中钢刀闪着寒光,一左一右,如同捕食的猎豹,迅猛地向李清河藏身之处扑来!杀气凛冽,瞬间将他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