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内,气氛微妙。几位宰相,如李揆、苗晋卿等,皆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对杜丰这位以军功骤贵、且深得太子倚重的“新贵”,态度各异。有表面客气实则疏远的,有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的,亦有如元载般,虽品级暂低于杜丰,却因掌户部实权且心思缜密,隐隐形成制衡之势。
杜丰对此心知肚明,他并不急于揽权或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是沉下心来,熟悉政务流程,翻阅积年案牍,尤其专注于户部与工部的钱粮、工程记录。他深知,若要推行更大范围的改革,必须先从帝国运转的命脉——财政与漕运入手。
这一日,政事堂议事,焦点集中于每年关乎长安命脉的漕运事务。近年来,漕运损耗日益严重,运抵关中粮仓的米粮往往十不存七八,沿途州县、押运官吏、乃至盘踞水道的势力层层盘剥,已成顽疾。
户部侍郎元载率先开口,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陛下,诸位相公,今岁漕运即将开始。依往年旧例,当由沿途各州县分段负责,各军府派兵护卫。然漕粮损耗一事,年年提及,却岁岁依旧。臣以为,当严申律令,加派御史巡查,对贪墨、损耗者,严惩不贷!”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是老生常谈,谁都知道“严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牵扯无数利益网络,最终往往不了了之。
苗晋卿捻须附和:“元侍郎所言甚是,漕运关乎京师稳定,确需整饬。”
杜丰一直沉默聆听,此时方才缓缓开口:“元侍郎、苗相公所言,皆是为国筹谋。然杜某翻阅近年漕运案卷,发现即便在严令之下,损耗依旧居高不下。可见,单靠律令惩戒,恐难治本。”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元载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问:“哦?不知杜参政有何高见?”
杜丰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杜某以为,漕运之弊,根子在‘分段负责,利益分散’。各管一段,则无人对全程负责,易于推诿;利益分散,则上下其手,难于监管。欲除此弊,需从根子上改变运作之法。”
他顿了顿,抛出早已思虑成熟的方案:“可否试行‘包运法’?即由朝廷核定每年漕粮总额及运抵时限,招募有实力、有信誉的大型商社或船队,总揽部分乃至全部漕运线路。朝廷按运抵数量支付运费,途中损耗、风险,均由承运方承担。如此,承运者为保利润,必竭力减少损耗、提升效率,朝廷亦能节省大量监管人力,坐收足额漕粮。”
此议一出,满座皆惊!
“交由商贾?”李揆首先皱眉反对,“漕运乃国之大事,岂能假手商人?此例一开,若商贾中途挟粮要价,或与地方势力勾结,岂非动摇国本?”
“杜参政此议,未免太过想当然。”元载也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商贾逐利,无利不起早。若遇天灾人祸,漕船倾覆,他们无力承担,最终烂摊子还不是要朝廷来收拾?且如此巨利,必引各方争夺,恐生事端。”
几位宰相大多面露疑虑,显然对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命脉交由“民间”运作,深感不安与排斥。
杜丰早料到会有此反应,不慌不忙道:“李相公、元侍郎所虑,确有道理。然‘包运法’并非全然放手。朝廷可设立专门漕运司,负责核定商社资格、制定运价标准、监督运输过程、验收漕粮质量。承运商社需缴纳巨额保证金,并寻得足够分量的保人。至于天灾风险,可仿照民间船运,由朝廷引导设立‘漕运保险’,分摊风险。此法在河西试行‘以商养军’时,已有类似经验,商社辅助军需转运,效率远胜官府独力运作。”
他将河西的经验搬出,增加说服力。然而,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轻易能够扭转。
太子李豫坐在一旁聆听,他虽觉杜丰之言颇有新意,但见众相公主张谨慎,也不好贸然表态,只是道:“杜师之议,旨在革除积弊,用心良苦。然漕运事关重大,确需慎重。可否先择一小段线路,比如山阳渎部分河段,进行试点?若确有成效,再行推广。”
太子提出折中方案,算是给杜丰的建议留下了一丝生机。
元载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殿下所言极是!试点之法,稳妥可行。臣建议,此事可由户部牵头,会同工部、御史台共同商议试点细则。”他巧妙地将主导权揽了过去。
杜丰心知,在政事堂内,自己根基尚浅,强行推动反而不美。太子提出试点,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当即拱手:“殿下深思熟虑,臣附议。试点之事,确需详定章程。”
议事就此暂告段落。漕运改革之议,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缝隙,但冰层之下,仍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散议后,杜丰回到东宫崇文馆。太子李豫跟了进来,屏退左右,面带忧色:“杜师,漕运之事,牵涉甚广,元载等人似乎……”
杜丰抬手止住太子的话头,平静道:“殿下不必过于担忧。改革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元侍郎等人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并非不知漕运之弊,而是不愿见到改变现有的利益格局。试点之事,虽由户部牵头,但我们亦可暗中布局。”
“杜师的意思是?”
“柳明澜的‘兴业社’,近年来已涉足内河航运,拥有自己的船队和码头。若试点消息传出,‘兴业社’可积极参与竞标。以其信誉和实力,中标希望不小。届时,我们便可在试点区域内,用实际行动证明‘包运法’的优越。”杜丰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此外,凌素雪那边,也要让她的人,多留意漕运沿线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尤其是与朝中某些人往来密切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太子闻言,眉头稍展:“还是杜师思虑周全。如此,明暗两手准备,或可破局。”
与此同时,元载府邸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元载阴沉的脸。他对面坐着一位身形微胖、身着锦袍的商人,乃是长安有名的粮商兼船东,亦是元载的白手套之一,姓赵。
“杜丰此子,果然不安分!手伸得太长了!”元载冷哼一声,“漕运这块肥肉,他也想动?”
赵商人小心翼翼地道:“相公,若真按他那‘包运法’,我们这些年经营的线路和人手,岂不……”
“慌什么?”元载瞥了他一眼,“太子提议试点,便是我们的机会。试点章程由户部来定,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你去,联络其他几家,统一口径。试点竞标,要么让我们指定的人拿下,要么就让这试点搞不成!损耗、延误、甚至船只‘意外’……办法多的是。”
他眼中寒光闪烁:“杜丰想借漕运立威,我就让他在这上面栽个跟头!让他明白,这长安城,不是有陛下和太子撑腰,就能为所欲为的!”
赵商人连忙躬身:“小人明白,定将此事办妥!”
漕运之争,甫一开始,便已暗礁遍布。杜丰欲以新政利剑,劈开沉疴痼疾;而旧利益集团则张网以待,誓要将他这艘新下水的舟船,撞碎在无形的礁石之上。长安朝堂的博弈,随着杜丰的深入,正变得愈发凶险与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