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从北疆传回的急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蜀中水面,激荡起层层暗涌。
范阳,史思明老巢。信使带来的不仅仅是文字,还有附着在特制“蜀江纸”上的、用密写药水显影出的简陋地图摹本——上面勾勒出范阳周边新设的连绵营垒和异常增多的粮草转运通道。史思明这条老狼,在太原受挫、勾结回纥遇阻后,非但没有气馁,反而露出了更为锋利的獠牙,显露出倾巢而出、西进搏命的疯狂态势。而那支抵达朔方边境的三千回纥“商队护卫”,更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借着“协助平叛”的名义南下,届时是敌是友,难以预料。
节度使府的正堂内,气氛凝重。杜丰麾下的核心班底——苏瑾、柳明澜(已从灵武返回)、暂代“察事司”部分事务的副手,以及“砺锋营”新任副将、陌刀都统领赵铁柱等悉数在列。
“史思明这是要拼命了。”苏瑾首先开口,语气沉肃,“放弃与郭元帅在河北的拉锯,集中力量西进,其目标极可能是灵武。若灵武有失,则朝廷倾覆,天下震动。”
赵铁柱声如洪钟,带着新晋将领的锐气:“主公!让俺老赵带陌刀队去!史思明的幽燕骑兵再厉害,也叫他尝尝咱陌刀如墙的滋味!”他麾下的陌刀队训练刻苦,虽未经历大战,但士气高昂,渴求一战。
柳明澜轻轻摇头,理性分析:“铁柱将军勇武可嘉,但史思明此番势大,且其行军路线尚未完全明朗。我蜀中兵力,守成有余,主动出击,千里赴援,恐难竟全功。再者,灵武朝廷经此前风波,对我等信任有限,是否会允我部大军北上,尚未可知。贸然出兵,若被猜忌掣肘,反为不美。”
她刚从灵武归来,对朝廷内部那种既依赖地方实力派、又时刻提防其坐大的微妙心态体会更深。肃宗皇帝需要郭子仪、李光弼,也需要能在蜀中稳定后方、甚至创造奇迹的杜丰,但这种需要始终伴随着警惕。
杜丰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众人。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了“察事司”的副手:“凌司使那边,有新的消息传来吗?”
副手躬身回答:“回主公,凌司使一行已按计划潜入京畿道,目前正在设法建立联络点。长安城内戒备森严,叛军近日盘查尤紧,似乎也与史思明的动向有关。司使大人传回初步消息,称叛军内部,安庆绪与史思明似乎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计。”
杜丰眼中精光一闪。内部分裂,永远是敌人最致命的弱点。凌素雪潜入敌后,风险极大,她传回的每一个字都价值千金。
“灵武朝廷,我们必须有所表示,但不能被其牵着鼻子走。”杜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苏瑾。”
“属下在。”
“你即刻草拟奏章,以我之名,急送灵武。内容有三:其一,详陈史思明异动及回纥骑兵逼近之情报,示警朝廷;其二,表明我蜀中立场,坚决拥护朝廷,随时听候调遣,为国分忧;其三,陈述我部刚经大战(指支援太原、平定江南阴谋),兵力疲敝,新军未成,陌刀利器尚需锤炼,恳请朝廷准我暂驻蜀中,稳固后方,同时加紧练兵,并筹措粮饷,以备不时之需,亦可为北上王师提供支援。”
这是一份经过精心斟酌的奏章。既表达了忠心和预警,也合情合理地说明了暂时无法大规模北上的原因,更隐晦地提出了“稳固后方”、“筹措粮饷”的自主权,以及“为北上王师提供支援”的未来角色。既是表态,也是划下底线。
“明澜。”杜丰看向柳明澜。
“妾身在。”
“兴业社的商路,尤其是通往山南西道、荆南乃至淮南的商路,要加快拓展。我们需要更多的眼睛、耳朵,也需要更多的财源。史思明若西进,河北、河南部分地区可能出现权力真空或混乱,看看我们的商队能否趁机渗透,哪怕只是建立情报点也好。另外,加大对郭子仪、李光弼两部的军械、物资支援力度,特别是箭矢、伤药,可以通过商队以‘售卖’或‘赞助’的名义进行,不必过于张扬,但要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明白。”柳明澜颔首,商业网络与情报网络、外交网络本就一体,她深知其中关窍。
“铁柱。”
“末将在!”赵铁柱挺胸应道。
“陌刀队训练再加紧!我不要花架子,要的是战场上能顶住骑兵冲击、能劈开敌军阵型的真正战力!给你一个月时间,我要看到成效。物资方面,优先保障,若有困难,直接找苏长史。”
“喏!主公放心,陌刀队绝不会给您丢脸!”赵铁柱声若雷霆,信心满满。
安排完对外策略和军事准备,杜丰的眼神冷了下来:“外患虽急,内忧亦不可不除。崔圆近来太过安静了,这不正常。”
苏瑾接口道:“确是如此。据察,崔圆与其党羽近日聚会频繁,虽多在诗酒唱和,但其门下吏员,在清丈田亩、推行‘蜀江钱票’等事上,阳奉阴违,暗中阻挠者甚多。尤其是华阳赵氏等几家被我们处置的豪强余孽,似乎与崔圆方面有所接触。”
“他在等待时机。”杜丰冷笑,“若灵武危急,朝廷权威进一步受损,或者我杜丰在外受挫,他这条蛰伏的毒蛇,必然会窜出来咬人。既如此,我们便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他看向“察事司”副手:“加大对崔圆及其核心党羽的监控,尤其是他们与外界,包括‘行在’成都那边李侍郎等人的联络渠道,务必摸清。收集他们贪渎、结党、阻挠新政的实证。记住,要隐秘,要铁证。”
“是!”副手凛然领命。
“此外,”杜丰沉吟片刻,“明澜,你以兴业社的名义,在成都举办一场‘赏珍会’,将我们新出的精品‘蜀江纸’、改良的军械(非核心型号)、乃至一些精致的琉璃器、白糖等物展出,广邀蜀中士绅、官员,包括崔圆那边的人。一是展示实力,稳定人心;二是借此机会,观察各方反应,看看哪些人可为我用,哪些人冥顽不灵。”
柳明澜美眸一亮:“此计甚妙。既可彰显我蜀中繁荣安定,与北方乱局形成对比,亦可试探分化,或能引蛇出洞。”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忙碌起来。杜丰独自留在堂内,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北方的压力如同黑云压城,内部的暗流依旧涌动。但他心中并无慌乱,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乱世如同熔炉,唯有真金不怕火炼。史思明的疯狂,朝廷的猜忌,崔圆的阴谋,回纥的威胁……这一切,都是砥砺他这把“大唐砥柱”锋芒的磨刀石。
他的手指再次点向长安。凌素雪正在那片黑暗中艰难地播撒星火。他又看向灵武,那里维系着帝国最后的正统希望。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蜀中,这片在他的意志下正焕发新生的土地。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杜丰低声自语,眼中燃烧着冷静的火焰,“看我如何在这内外交煎之中,为这大唐,劈出一条生路!”
就在这外压内迫的紧张氛围中,杜丰运筹帷幄,一边应对迫在眉睫的北方危机,一边巩固内部,磨砺爪牙,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砥柱,不仅在于擎天,更在于能在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