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撼带着杜丰的口信与信物,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通往西域的茫茫商道。凉州城内的备战气氛,却因这远方的危机而愈发凝重。杜丰深知,于阗的棋局已至中盘,每一步都关乎生死,他必须在河西这边,创造出足以影响千里之外战局的势。
他加紧了整军经武的步伐。新式轻型弩机开始小批量装备精锐斥候与即将执行特殊任务的部队,统一的构件使得战场维修效率大增。改良后的刀剑甲胄也优先补充给北庭前线及张顺的“跳荡营”。与此同时,杜丰与刘晏联手,对河西、陇右的财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清理,追缴亏空,打击贪墨,将有限的财力死死钉在军需之上。那“以商养军”的策略也开始初见成效,数支打着兴业社旗号、实则由军方背景人员控制的商队,满载着药材、皮裘与特制的压缩干粮,在唐军小股部队的暗中护送下,冒险西行,试图打通一条绕过主战场的辅助补给线。
杜丰的雷厉风行与事必躬亲,很快在河西军中树立起绝对的权威。将士们看到这位年轻的司徒不仅精通韬略,更能切实改善他们的装备与待遇,心中那点因年龄和空降而产生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畏与效死之心。
然而,表面的厉兵秣马之下,杜丰的心始终悬在于阗。他几乎每日都要询问是否有西域新的消息,尤其是于阗方向的动静。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阿罗撼所说的“月圆之夜”越来越近,于阗那边却依旧沉寂,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就在约定的“月圆之夜”前十天,一骑来自北庭的加急军报,打破了凉州的平静,也暂时转移了杜丰的焦虑。
军报是仆固玚与浑瑊联名发来,内容却并非捷报,而是一个惊人的战术构想与近乎赌博的请求!
原来,北庭唐军与突骑施主力在小海(今巴里坤湖)以东已对峙月余,双方小规模交锋不断,但突骑施依仗骑兵机动优势,始终避免决战,意图拖垮唐军。仆固玚与浑瑊在详细分析敌情与地理后,发现突骑施王帐及其大部分辎重,并未随前锋行动,而是驻扎在距离小海西北三百余里、一处名为“白水涧”的山谷绿洲中!那里水草丰美,但地势相对封闭。
仆固玚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由浑瑊率领北庭主力,继续在小海正面与突骑施前锋周旋,吸引其注意力。而他本人,则亲率麾下最精锐的两千朔方骑兵(主要是回纥、突厥精骑),携带十日干粮,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自北庭侧翼秘密出发,绕过天山支脉,长途奔袭白水涧,直捣突骑施王帐!此举若成,则可一举摧毁敌军指挥中枢与后勤基地,迫使前线突骑施军心崩溃,不敢自破!
但这无疑是一次极其冒险的军事行动。孤军深入敌后数百里,地形复杂,一旦被发觉,便是全军覆没之局。而且,即便成功,这两千精骑能否在摧毁王帐后,从反应过来的敌军重围中杀出,亦是未知之数。
军报最后,仆固玚言辞恳切:“此策行险,然僵持之下,非奇计不能破局。北庭粮草渐匮,恐难久持。玚愿亲冒矢石,为国前驱!然兹事体大,非玚所能独断,伏请司徒钧裁!”
杜丰看着这份浸透决死之气的军报,久久不语。他走到巨大的西域地图前,手指沿着仆固玚计划的奔袭路线缓缓移动。山峦、沙漠、未知的部落……每一步都充满杀机。然而,他也清楚,北庭的僵局若不能打破,整个西域战场的压力都将持续增大,甚至会影响到于阗方向的行动。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北庭战局瞬间逆转;赌输了,则不仅损失两千宝贵的朔方精骑,更可能让北庭防线崩开一个缺口。
杜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亲杜甫那忧国忧民的诗句,闪过凌素雪可能在于阗遭受的苦难,闪过河西将士们殷切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快步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在那份军报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一个铁画银钩的“可”字!并在一旁补充道:“准仆固将军所请!望将军慎之又慎,一击必中,扬我国威!所需向导、干粮、备用马匹,着北庭全力保障!另,此战不论成败,将军与麾下将士之功,朝廷绝不或忘!”
写罢,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总督西域军务”印信,郑重地盖了上去。随即唤来亲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此命令火速发回北庭。
他知道,自己这一笔,可能将两千忠勇将士送上了不归路。但慈不掌兵,在关乎国家气运的战略抉择面前,他必须拥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与魄力。
就在北庭奇袭计划被批准的第三天,杜丰期盼已久的于阗消息,终于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送到了他的面前。
送信者并非阿罗撼,而是一名伪装成受伤商贩的“察事司”成员,他的一条手臂用布带吊着,脸色苍白,显然是经历了极大的艰险才逃脱出来。
“司徒!”那人见到杜丰,几乎是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于阗……于阗情况有变!”
杜丰心头一紧,强自镇定:“慢慢说,何事?”
“玄影大人……玄影大人他……”信使哽咽道,“他设法接触到了于阗王子麾下的一名心腹,正在商议细节之际,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摩尼教的‘净风使者’(激进派精锐)突袭围捕!激战中,玄影大人为掩护那名王子心腹和我们几个兄弟撤离,身陷重围,他……他点燃了身上的火油,与数名敌人同归于尽了!”
如同一声闷雷在杜丰脑中炸响!玄影……那个沉默寡言却忠诚无比的部下,竟然牺牲了!
“那……凌司主呢?于阗王子那边……”杜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司主消息未能探明,大明尊寺如今更是铁桶一般!”信使泣道,“于阗王子得知消息后,又惊又怒,但其势力本就不足,如今更不敢妄动,似乎……似乎已生退缩之意!月圆之夜的‘神启’仪式,恐怕将如期举行!阿罗撼大哥让我拼死杀出报信,他……他留在城内,说要想办法再联系其他人,但希望渺茫……”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内应暴露,盟友动摇,行动负责人牺牲!整个于阗的营救计划,几乎瞬间崩塌!
杜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玄影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闪过,那个永远隐藏在阴影中,却一次次为他传递出最关键情报的得力干将,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
还有凌素雪,失去了内应,她在那座狂热寺庙中的命运,将彻底由敌人掌控!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交织、冲撞。
不!绝不能放弃!
杜丰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看向那名信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顺的‘跳荡营’,现在应该到何处了?”
信使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按时间推算,张将军他们……应该已秘密抵达于阗国境边缘,可能在……在尼雅河下游的绿洲一带潜伏待命。”
“尼雅河……”杜丰走到地图前,手指迅速找到了那个位置,距离于阗王城尚有数百里,但已是极限靠近的潜伏点。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转过身,对亲卫厉声下令:
“传我将令!以八百里加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张顺所部!”
“告诉他,内应已失,计划有变!月圆之夜,无需等待信号,无需接应!”
“着他的‘跳荡营’,全员换装最好装备,携带五日口粮及所有爆破火器!”
“目标——于阗王城,大明尊寺!”
“任务——不计代价,强攻!救人!”
“哪怕……哪怕只能抢回一具尸体,也要给我把她带回来!”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亲卫浑身一震,看着杜丰那决绝的眼神,知道这不是命令,而是誓言!他轰然应喏,转身狂奔而出。
杜丰独自立于堂中,窗外,河西的西风正烈,卷起漫天黄沙,呜咽作响。
他知道,这道命令,很可能将张顺和他那支宝贵的“跳荡营”,也送上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但他已别无选择。
西风已烈,暗流终将化为惊涛。他要用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去冲击那团笼罩在于阗上空的狂热迷雾,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试图将那缕微弱的星火,从深渊中抢夺回来!
赌上一切,就在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