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在几个相关的圈子里引起了震动。
郭曦当夜便亲自将杜丰护送回悦来邸店,并留下了两名自己的亲兵在店外守护。他本人则连夜入府,将此事禀报了郭子仪。郭子仪闻讯,震怒非常,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向京兆府施压,要求严查此案。一时间,长安城的司法系统因一个五岁孩童的遇袭案而悄然加速运转。
杜甫得知消息后,更是惊骇欲绝,后怕不已。他紧紧抱着杜丰,许久说不出话来,那份深沉的父爱与无力感,让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再次深刻体会到,儿子身上的不凡,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无处不在的危险。
杜丰自己则显得异常平静。他安抚了父母,详细描述了遇袭经过,并特别提到了那柄被自己飞刀所伤的刺客手腕上的特殊刺青——一个模糊的、类似蝎尾的图案。这是他唯一捕捉到的、关于刺客身份的线索。
“此事绝非曹府余孽所能为。”杜丰冷静地分析道,“曹别驾已贬官离京,其党羽树倒猢狲散,未必有此能量和胆量,在长安城内动用如此专业的杀手。而且,时机太过巧合。”
“你是说……与糖霜有关?”杜甫立刻抓住了关键,脸色更加难看。
“极有可能。”杜丰点头,“糖霜之利,足以动人心魄。柳家虽行事隐秘,但如此珍品流出,定然会引起某些势力的注意和觊觎。杀了我,或掳走我,便能得到这制糖之法。”
他心中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未曾明言——这背后,是否还牵扯到朝堂上更大的势力博弈?柳家凭借糖霜打通关节,是否无意中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
无论如何,这次遇袭都给他敲响了警钟。个人武力的提升,护卫力量的加强,情报网络的建立,都刻不容缓。
他因“受惊”和手臂在马车颠簸中轻微擦伤为由,向广文馆告了假,暂时留在家中。一方面是避风头,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梳理思绪,规划下一步。
就在他遇袭后的第三日下午,悦来邸店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
“杜公子可在?集贤书肆柳明澜,特来探视。”清脆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关切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杜甫和宗氏连忙迎出,将柳明澜请进屋内。只见柳明澜今日未施粉黛,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披着银狐斗篷,更衬得小脸莹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她身后跟着两名捧着礼盒的侍女,以及一位气息沉稳、目光锐利的中年妇人,显然是护卫。
“柳小娘子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外面天寒。”宗氏连忙招呼。
柳明澜向杜甫和宗氏行过礼,目光便急切地投向里间:“听闻杜公子前夜受惊,明澜心中不安,特来探望。不知杜公子伤势如何?”
杜甫叹了口气:“有劳柳小娘子挂心,丰儿只是些许皮外伤,受了些惊吓,将养几日便好。”
这时,杜丰已从里间走出,他手臂上缠着细布,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他对着柳明澜拱手一礼:“柳小娘子有心了,小子并无大碍。”
柳明澜见他确实行动如常,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但看到他手臂上的细布和小脸上刻意掩饰的疲惫,心中仍是一紧。她示意侍女将礼物奉上,是一些上等的药材和滋补品。
“家父听闻此事,亦是震怒,已动用关系,在京兆府和坊间查探线索。”柳明澜语气郑重,“此事,柳家绝不会坐视不理。杜公子是为柳家之事受累,柳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年纪虽小,但此刻言语间的决断与担当,却透露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
杜丰请柳明澜到他那狭小却整洁的书房坐下,杜甫和宗氏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便体贴地退了出去,只留那位中年妇人在门外守候。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炭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那刺客……可有线索?”柳明澜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
杜丰将那个蝎尾刺青的线索告诉了她,并补充道:“郭世叔那边也在查。这些杀手训练有素,行动失败后撤离果断,不像是寻常江湖匪类,倒像是……某些大人物圈养的死士。”
柳明澜秀眉紧蹙,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蝎尾刺青……我似乎在家中一些旧档卷宗里见过类似的描述,与多年前一桩牵扯到河北藩镇的旧案有关……但不敢确定。”她抬起眼,目光锐利,“杜公子,你是否怀疑……是朝中有人,或者,是那些藩镇……”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糖霜的利益太大,足以让某些手握重兵、又对中央阳奉阴违的藩镇动心。
杜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柳世叔近日,可曾因糖霜之事,与某些……不太方便的人打过交道?或者,拒绝了某些人的要求?”
柳明澜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沉吟片刻,低声道:“确有几家权贵,通过中间人表达了想要参股或购买配方的意愿,都被家父婉拒了。其中……包括监军宦官边令诚的一位族侄,还有……右相杨国忠府上的一位管事。”
边令诚!杨国忠!这两个名字,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天宝末年的朝堂之上!尤其是杨国忠,如今权势熏天,睚眦必报!
杜丰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这两方中的一方,甚至两方都有嫌疑,那麻烦就大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而是涉及到了最高层的权力斗争!
看到杜丰凝重的神色,柳明澜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决然:“杜公子,此事因柳家而起,连累了你。家父的意思,琼霜坊可暂时停工,或者……我们可以让出一部分利益,以求平安。”
“不可!”杜丰断然否定,目光坚定,“此时退缩,无异于告诉对方我们软弱可欺!他们只会得寸进尺!糖霜之利,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筹码之一,绝不能轻易放弃!”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了两步,思路愈发清晰:“停工不必,但安保必须加强。柳世叔能否安排更多可靠的人手,最好是有些军中背景的好手,护卫工坊?我这边,也会请郭世叔帮忙物色一两位真正的护卫。至于那些觊觎者……”
他停下脚步,看向柳明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们或许可以,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柳明澜讶然。
“没错。”杜丰沉声道,“将一部分品质稍次、但依旧远胜寻常糖品的‘次等糖霜’,以低于贡品、但仍极高的价格,限量供应给那些背景深厚、我们暂时得罪不起的权贵,比如杨国忠府上。既满足了他们的部分需求,缓解其贪念,又能借此与他们建立一层薄弱的‘利益’关系,让他们有所顾忌。同时,将最好的一部分,继续用于结交如郭公这般的忠直重臣。如此,分化拉拢,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这番合纵连横、以利为饵的策略,听得柳明澜美目圆睁,心中震撼不已。这哪里是一个孩童能想出的计策?这分明是老于仕途、深谙权术之辈的手腕!
她看着杜丰那尚显稚嫩却已初具棱角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孩体内蕴含的能量与智慧,远超她的想象。与他合作,或许不仅仅是生意,更可能是一场……足以影响未来的投资。
“我明白了。”柳明澜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光芒,“回去后,我会立刻与家父商议,按杜公子所言行事。”
正事谈完,气氛稍稍缓和。柳明澜看着杜丰手臂上的细布,轻声道:“伤口……还疼吗?”
杜丰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手臂:“小伤而已,劳柳小娘子挂心。”
柳明澜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囊,递给杜丰,脸颊微泛红晕:“这里面是几粒家传的安神香丸,遇火即燃,香气有宁神静气之效。你……晚间若睡不安稳,可以试试。”
这已超出了寻常合作伙伴的关怀,带上了一丝少女细腻的心意。
杜丰微微一愣,看着那精致的锦囊,又看了看柳明澜微红的耳根,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他郑重接过,道:“多谢柳小娘子。”
柳明澜见他收下,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随即起身告辞:“杜公子好生休养,明澜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柳明澜,杜丰握着那尚带余温的锦囊,站在窗前,望着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
刺杀的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他知道,水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柳明澜的来访和这份超出预期的关切,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联系,正在变得更加复杂和紧密。
乱世将至,他身边的网,也在被动与主动中,越织越密。而接下来,他将不再仅仅是被动防御。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更灵通的消息,需要在这大厦将倾的前夜,布下更多的棋子。
摊开手掌,那枚绣工精致的锦囊静静躺在掌心,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帝都长安,这看似繁华的天宝末年,因他这只小小蝴蝶的翅膀,已然开始掀起不同于历史轨迹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