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砖,把青纱帐烤得卷了边。陆野蹲在田埂上,用草帽扇着风,盯着眼前的稻田直皱眉——稻叶打卷,叶尖泛着焦黄,连田垄的泥土都裂开了细缝。
“野子,”叶知秋拎着铝饭盒从村道上走来,鬓角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上,“王哥说咱得引水漫田了,后山水库放了半库容,再不下雨,苗要旱死。”
陆野接过饭盒,掀开盖子,里面是凉透的高粱米饭和腌萝卜条:“我刚去看了,村西头的水渠堵了,得带人清淤。”他把饭盒揣进兜里,“你去把奶奶的绿豆汤装两桶,给大伙儿送过去。”
“哎。”叶知秋应着,转身往家走。暖宝举着小蒲扇追出来:“妈妈!我要跟去送汤!给叔叔们扇风!”她的小脸晒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水蜜桃。
“行,”叶知秋蹲下身给她系好鞋带,“但别往水渠边凑,滑。”
村西头的水渠边,王铁柱正赤着膊挥铁锨,古铜色的脊背被晒得油亮:“野子!你来得正好,这淤泥比石头还硬,得下死力!”他甩了甩脸上的汗,“咱村这水渠还是你爷爷那辈修的,这么多年没清过,早该好好拾掇。”
陆野抄起铁锨跳进渠里,浑浊的泥水漫过胶鞋:“您老当年修渠时,是不是也这么累?”
“可不!”王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泥,“那时候没有机械,全靠人力,你爷爷扛着柳条筐,一天能挑二十趟。他说‘水是庄稼的命,渠是水的路’,咱得把路修通了,命才能保住。”
远处传来暖宝的叫声:“爸爸!妈妈送汤来啦!”
叶知秋和暖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暖宝的小手里攥着把蒲扇,见到陆野就扑过去:“爸爸!喝绿豆汤!”她踮脚把竹筒递过去,汤里浮着半颗冰糖,“奶奶说加了冰糖,不苦!”
陆野接过,仰头喝了个底朝天。凉丝丝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火。“甜。”他笑着说,“小宝儿的汤最解渴。”
“那我每天都送!”暖宝晃着小脑袋,“给王叔叔、李叔叔,还有所有干活的人!”
叶知秋把另一桶汤放在田埂上,用毛巾擦了擦暖宝脸上的汗:“慢点儿,别摔着。”她转头对陆野说,“水库那边说,要是今晚再没雨,明天一早再放一次水。”
“知道了。”陆野望着渠底的淤泥,“咱们加把劲,争取天黑前清完。”
日头偏西时,水渠终于疏通了。浑浊的河水“哗啦啦”地涌进稻田,干渴的稻苗立刻挺直了腰杆,叶片上的焦黄慢慢褪去,泛出新鲜的翠绿。
“活了!活了!”暖宝拍着小手欢呼,“稻苗宝宝喝饱水啦!”
王铁柱瘫坐在田埂上,扯着嗓子喊:“野子!叶丫头!咱今晚在晒谷场吃杀猪菜!我让媳妇儿炖了半头猪!”
“好嘞!”李狗蛋扛着铁锹走过来,“我带了两坛新酿的苞米酒,咱边吃边聊!”
晒谷场上,圆桌支在老槐树下,杀猪菜的热气裹着酒香飘得很远。王铁柱的媳妇儿端来大盆的白肉、血肠、酸菜,李狗蛋的媳妇儿拎着刚摘的黄瓜、茄子,还有陆奶奶煮的嫩玉米。
“来,野子!”王铁柱倒了满满一碗酒,“敬你爷爷——要是他还在,看见这稻子,得乐出眼泪!”
陆野端起碗,一饮而尽:“我替爷爷喝。”
叶知秋给每个人盛了碗汤:“这汤是用新摘的黄瓜片熬的,解腻。”
暖宝趴在陆奶奶腿上,小口啃着玉米:“奶奶,玉米好甜!”
“那是,”陆奶奶摸着她的头,“这是咱家地里长的,甜到心里去。”
酒过三巡,王铁柱拍着大腿说:“咱村这地,是块宝地!当年闹饥荒那会儿,就咱这儿没饿死人,全靠老辈人会种地。”
李狗蛋接话:“现在更得守住!我听城里回来的亲戚说,现在好多地方土地都荒了,可咱村的娃一个个都想回来种地——咱得让年轻人知道,种地也能种出金山银山!”
陆野望着院外的稻田,晚风拂过,稻浪沙沙作响。暖宝跑过来拽他的衣角:“爸爸,明天能带我看稻子长高吗?”
“能。”他抱起她,“明天咱带尺子,量量看长了多少。”
“我要记在本子上!”暖宝掏出小本子晃了晃,“题目叫《稻子的一天》!”
夜里,陆野躺在暖炕上,听着窗外的蛙鸣。叶知秋翻了个身,轻声说:“今天清渠累坏了吧?”
“不累。”他握住她的手,“看见稻子活过来,比什么都强。”
“我想起爷爷了。”叶知秋的声音很轻,“他说过,‘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咱得把地伺候好了,才对得起它。”
“我知道。”陆野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像爷爷那样,把地种好,把家守好。”
雨是在后半夜下的。
陆野被雷声惊醒,迷迷糊糊听见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纸上。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起雨衣就往外跑:“秋姐!暖宝!奶奶!”
叶知秋已经披着衣服站在堂屋:“咋了?”
“下雨了!”陆野的声音带着兴奋,“咱的地有救了!”
陆奶奶扶着墙出来:“下得好!下得好!老天爷给咱送钱呢!”
暖宝穿着小雨靴跑出来,仰着小脸接雨水:“下雨啦!稻苗宝宝喝饱啦!”
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的稻田像块巨大的绿宝石,叶片上挂着水珠,在晨光里闪着钻石般的光。陆野蹲在田埂上,摸了摸泥土——湿润松软,带着泥土特有的腥甜。
“活了。”他轻声说,像是对稻子,又像是对自己。
叶知秋端着热粥过来:“喝碗姜茶,驱驱寒。”
“好。”陆野接过,喝了一口,“甜的。”
“放了红枣。”叶知秋笑着,“给你补补。”
暖宝举着小喷壶跑过来:“爸爸!我给稻苗宝宝洗澡!”她踮脚喷出水雾,水珠在稻叶上滚动,“它们肯定很舒服!”
“小宝儿真贴心。”陆野把她抱起来,“等稻子熟了,爸爸带你去打谷场,让你亲手打第一粒稻谷。”
“我要打最饱满的!”暖宝的眼睛亮晶晶的,“装在玻璃罐里,当星星!”
村道上,王铁柱和李狗蛋扛着锄头走来,裤脚沾满泥水:“野子!这雨下得及时!咱村今年指定大丰收!”
“那是!”陆野笑着,“到时候咱每人分两斤新米,煮锅稠粥,喝个痛快!”
“好!”王铁柱一拍大腿,“我让我媳妇儿多腌两坛酸菜,配新米饭!”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稻田里的积水映着蓝天。陆野坐在田埂上,看着暖宝追蝴蝶,叶知秋和陆奶奶坐在树下纳鞋底,王铁柱和李狗蛋蹲在旁边抽烟聊天。
风里飘来稻花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甜,还有远处晒谷场上新晒的稻谷的焦香。这是夏天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是属于陆野一家,属于这个村庄的,最踏实的味道。
他摸出兜里的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夏至雨落,万物生长。
爷爷在天上看着,
我们在地上守着,
日子,就这么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