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玉京小院温馨祥和的气氛不同,此刻城东的院子气氛正凝。
施莲芸那句“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相抵”,像是一桶彻骨的冷水,浇熄了众人心中的侥幸。
温体仁还不死心,嗓音发紧地追问:“若是有人,当年确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过失,如今愿意痛改前非,倾力弥补,道场能否网开一面?”
苏妹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温大人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狠狠抽你一耳光,打你的眼冒金星,再给你塞块糖,还指望你摸着甜滋滋的糖,便忘了脸上的疼,反而感激我给你一块糖不成?”
她插着腰,声音陡然拔高,言语犀利又直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错就是错!伤害已经造成,纵使事后再怎么磕头赔罪,散尽家财弥补,那裂开的伤口能当没看见?死去的冤魂能活过来?破碎的镜子能重圆?”
“功过相抵那是对受害者的羞辱!是让恶行披上情有可原的遮羞布!”
张潇一看着青圭鉴中温体仁脸皮微抽,被噎得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面带玩味。
“织织,你瞧见没?温大人这将功折罪、善行抵过的老调又弹起来了。这让我想起前世听过的一桩奇闻。”
织织闻言,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张潇一嗤笑一声,指尖的棋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
“据说啊,有那么一个人,年轻时犯了流氓罪的勾当,被革职查办,声名扫地。可你猜怎么着?”
她故意顿了顿,眼中讽刺更浓。
“没消停两年,此人竟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又堂而皇之地复出了。更绝的是,他摇身一变,因为学术贡献,竟混进了修订律法的衙门里,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流氓罪量刑过重,不该判死刑’云云。”
织织的复眼微微闪动,显然也被这荒谬惊住了。
“一个自己就栽在流氓罪上的人,回头来修订关于流氓罪的法律……这不就是典型的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屠夫教人戒杀生吗?”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潇一抿了一口茶,总结道:“想用后来的善行去漂白从前的罪孽?就像苏妹说的,那是侮辱受害者!”
“让罪人参与制定惩罚自己的规则?更是天大的笑话!道场要立的规矩,第一条就得把这等混淆是非、功过相抵的糊涂账,彻底清算干净!”
温体仁第一次被这般泼辣的女子气的面色涨红。
孙慎行重重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忧色渐深:“施主事,恕老夫直言。若依道场规矩,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犯过便要付出代价……那天下的官吏,能全身而退者,十不存一!真要尽数清算,朝堂为之一空,州县无主、地方动荡顿失管束,岂非令生民再陷水火?”
杨鹤也沉声补充道:“老夫年轻时也曾提刀剿匪,见过饿殍枕藉,更见过官逼民反,揭竿而起。道场欲立新规矩,涤荡乾坤,老夫佩服。然治大国如烹小鲜,骤变易生乱。总得给人留条活路,让惶惶人心,能有个落定之处啊。”
他戎马半生,深知乱世之中,一个“稳”字,重逾千钧。
施莲芸微微颔首,神色却无丝毫松动:“杨总督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莲芸敬佩。然,道场并非断尽生路,只是要换条路走。”
她目光扫过众人,道出条件,“凡愿真心归顺道场者,皆可自陈过往罪状。所犯之错,能补救者限期补救,能偿还者竭力偿还,道场将依律详查,到时其罪责轻重论处,可酌情处理,绝无连珠。”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扶手。
“譬如,为保官位、巩固权柄,构陷同僚,若未伤及性命,亦无甚大恶果者,废其职位功名。”
“然道场亦开新途,其人可重新入道场学习道场律法、新政要义。考核合格者,或可重新录用。日后升迁,只看其在位的实际功绩。”
“若害人性命,鱼肉百姓致民怨沸腾,或为祸一方者……” 施莲芸语气转冷,不容置疑道,“其罚自当更重,或苦役赎罪,或明正典刑,绝无宽贷!。”
此言一出,堂内一片死寂,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
周延儒、温体仁等人脸色变幻不定,他们也明白,道场清算旧账是免不了的,但至少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只要能保住家族根基,牺牲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宦海沉浮数十载,弃卒保车,壮士断腕,本就是浸入骨髓的本能。
堂内几位老臣眼神闪烁,虽未明言,心中已然默认。
周延儒轻咳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施主事所言,足见神尊与道场气度恢弘,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深邃。
“神尊既欲开新天,总需有人搬掉旧山河里的石头。这些石头埋得深,哪块底下连着筋,哪块缝里藏着蚁,我辈多少还能摸出些脉络。”
南居益也适时接口:“是啊,道场初立百废待兴,亟需通晓实务之才……吾等……吾等……”
他想问的是,交了这些“买命钱”和“投名状”,他们这些人,在新朝还能不能有位置?
施莲芸看着迅速转变态度的老狐狸,沉吟片刻:“道场用人,唯才是举,能者上,庸者下。此乃铁律。无论出身,只看当下实事与未来功绩。”
“如今道场确需人手,诸位大人若真心效力,道场亦非不近人情。只是,入道场为官,并非凭昔日资历,亦无起复之说。道场七部吏员,无论大小,皆需通过道场统一之吏员试选,合格者方能录用。”
“此试,面向天下所有识文断字、通晓事理者,不论年龄出身,一视同仁。诸位大人若有心,亦可报名应试,与年轻学子同场竞技。考卷面前,人人平等。”
“什么?!”
“与……与年轻学子同考?”
“老夫这把年纪……”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让这些曾经位极人臣、习惯了颐指气使的老爷们,放下身段,重新拿起笔,与年轻人同时参加考试?
这老脸往哪搁?
她目光扫过众人瞬间变得精彩纷呈的脸色,补充道:“当然,道场亦知诸位大人经验丰富,见识广博。吏部正筹备‘吏治实务讲习堂’,专为提升现有吏员及储备人才之实务能力。”
“亟需几位精通朝廷典章制度、地方庶务、刑名钱谷、乃至军务边情的老成持重之辈担任教习夫子,传授经验,剖析案例。此职无需应试,全凭真才实学与自愿。”
“诸位大人若觉与年轻学子同场考校有失体面……或可屈尊,应征讲习所教习夫子一职。以诸位之阅历学识,传道授业解惑,亦是功德。”
“教……教习夫子?” 有人低声重复,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堂堂阁部重臣、封疆大吏,竟要去给一群可能乳臭未干的吏员当先生?
这落差……
堂内陷入一种难言的尴尬寂静。
周延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杨鹤眉头拧成了疙瘩,其他人亦是面面相觑,一时难以接受。
唯有温体仁陷入沉思,他看明白了,道场哪里是要倚重他们这些旧人,分明是想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
利用他们对旧弊的熟悉来培养新血,待通晓道场理念、精通实务的新一代官吏成长起来,他们这些人便会被彻底地、干净地扫入历史尘埃。
好一个釜底抽薪!
如此看来,他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还不得不走。
温体仁喉头滚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上来。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棋盘,早已换了天地,换了规则。
而他们,不过是新棋手眼中,几枚尚可利用的旧棋子罢了,注定被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