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明白了这少年的遭遇,当下竟然还有人敢用人牲!
显然,织织也想到了这一点,它眼中闪过怜悯,顺手给少年披上一件披风。
少年有些怔住,手局促的无处安放,不敢碰这么好的料子。
织织放缓声音,温声道:“你会说官话吗?”
少年愣愣的不说话,像是遇到什么震惊的事,瞪大了眼睛,最后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织织又问:“那你能听懂官话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这次织织直接意念沟通。
【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话,直接在脑海里想出来,我能听到。】
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惊异,她立刻照做,在心中焦急地呼喊。
【使者大人,小女还有个哥哥!他也被献给龙王爷了!您……您可有见到他?】
织织与张潇一对视一眼,随即转向乌火开口道:“乌火,这少年说她还有个兄长一同落海,你再去海里仔细找找。”
张潇一补充道:“沧澜、玄水,你们也去帮忙,扩大范围搜寻。”
“吼!”沧澜低吟一声,与玄水、乌火瞬间化作三道流光,冲向海面,仔细搜寻起来。
那少年见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气质非凡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她连忙又想跪地磕头,却被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道稳稳托住,无法下拜。
“不必害怕,也不用跪。”张潇一用官话说道,语气柔和,试图减轻对方的恐惧。
她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沙滩椅,“坐那儿吧。”
少年的目光顺着张潇一的手指望去,看见干净整洁的椅子,又低头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自己,手脚更加无措。
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怯怯地坐了上去,她不敢坐实,臀部只挨了个边,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脊背挺得笔直,显得异常僵硬。
张潇一注意到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对织织吩咐道:“织织,给她端杯水来。”
“是,母神大人。”织织应声,蛛丝轻卷一个杯子,水壶自动倾注一杯水,递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渴望,却不敢伸手去接。
织织看见了,轻笑一声,语气愈发温和:“喝吧,没关系的。”
少年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张潇一,似乎在寻求最终的准许。
张潇一微微颔首,眉眼温和:“渴了就喝吧,不用在意那些虚礼。”
得到首肯,少年这才双手捧过水杯,也顾不得仪态,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显然是渴极了。
一杯水很快见底,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眼神不自觉地瞟向水壶,却又不敢开口。
织织心细,立刻察觉:“看来是渴得厉害了。”
说着,它又用蛛丝卷来一个大碗,再次为她斟满了水。
少年感激地看了织织一眼,这次不再犹豫,端起碗又喝了起来。
眼见少年喝的差不多,织织在一旁开始询问起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为何会成为龙王的新娘?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少年定了定神,在心中恭敬地回答。
【回仙长,我没有名字,岛上的大伙都叫我蝶奴,哥哥叫苟虏。我和哥哥是泉州外海一个岛上的采珠奴……名义上是官府麾下的采珠人,但其实是岛上一位官老爷私设珠场的奴工。】
【前些日子,龙王发怒,掀起大浪,把海边好多地方都毁了,大家都很害怕。官老爷就请了海神爷旨意,说要祭祀龙王平息怒火。】
【我们那的姥姥,就是神婆,说我和哥哥是双生子,八字好,最能表达诚意,就把我们选作了龙王的新娘子。】
张潇一听到这里,脸色古怪,插话询问:“新娘子为何还要男子?”
蝶奴解释:【我们那边…契兄弟很常见的。姥姥说,万一龙王不喜欢女子,喜欢俊俏后生呢?为了稳妥,就选了一男一女……】
张潇一闻言,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倒是知道闽南一带有“契兄弟”的习俗,多是因那一带重男轻女,百家有女一家留,以致不少男子难以娶妻,只好男男之间结伴度日。
却没想过这种活人祭祀,竟也考虑得如此“周全”,连龙王的性取向都照顾到了。
这荒谬的,让她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她继续追问:“以活人性命祭祀,官府竟然也同意?”
蝶奴低下头,语气充满了卑微与认命:【岛上只有官老爷,官老爷特地请示过海神爷,说海神爷同意了。】
【反正…我们只是父母双亡的胥民…命贱,没人会在意的。】
她努力忍着,但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听到“胥民”二字,张潇一心中了然,这是明代对沿海一些水上居民的称呼,他们往往社会地位低下,生活困苦。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蝶奴瘦弱的肩膀,触手之处尽是骨头。
“咕噜咕噜!”
轻微的声音从蝶奴腹部传来。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被作为祭品,她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又在海里漂了不知多久,早已饥肠辘辘。
“织织,去准备些吃的喝的给她,要容易消化的。”
“好的,我们这还有些熬好的米粥,我热一热。”织织应声,走向存放食材的地方,准备给加热。
没一会,它端着一碗稠糊的粥和烤的金黄的饼,递到蝶奴面前:“快吃吧。”
蝶奴看着眼前香气诱人的食物,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确认不是幻觉后,便吃了起来。
起初还是小口小口的咬,最后吃的狼吞虎咽,眼泪止不住地滴落,混着饼屑咽了下去。
等乌火它们回来时,已过了许久,天空染上暮色,潮起潮落。
张潇一端起碗,小口啜饮着海鲜汤,一边与蝶奴闲聊,试图了解更多情况。
她得知自己目前所在的这座无人岛距离泉州海岸不算太远,附近海域散布着不少官私采珠场。
蝶奴还提到,这里以往常有各国商船往来,但如今海禁严厉,想要合法出海需得打通官府关节。
一些无力承担打点费用的,便铤而走险,私下出海,其中不少干脆伪装成海盗,劫掠商旅。
正说着,远处传来沧澜略显急促的龙吟:“母…母神,人…人找着了,但…但快不…行了!”
沧澜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影从海面飞来,轻轻放在沙滩上,玄水和乌火紧随其后。
蝶奴闻声就站起身,焦急地想要冲过去,但又因敬畏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无助地望向张潇一。
张潇一放下汤碗,心念微动,一道柔和的水流便卷起那名少男,将他平稳地带到面前。
她仔细查看,发现与蝶奴容貌有九分相似,只是更加瘦削些,脸色惨白如纸。
他胸前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像是被什么撕咬过,皮肉翻卷,因长时间海水浸泡而肿胀泛白,几乎不见血色。
张潇一心中微动,伤得如此重,竟还能有一口气,这求生意志着实顽强。
蝶奴看到哥哥这般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沙滩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仰头望着张潇一,嘴唇哆嗦,巨大的哀求和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可那句“求求您救救他”却死死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她的观念里,自己只是命如草芥的胥民,而眼前这位可是能驭使龙王的神仙。神仙的心思,岂是她一个卑贱凡人能揣测、能祈求的?
她没有任何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能打动对方的资本。
她只能卑微地伏低身体,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对方或许存在的,一点怜悯之上。
这种深入骨髓的自卑与对兄长安危的极度焦灼在她心中剧烈撕扯,让她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张潇一将蝶奴的挣扎与绝望尽收眼底,心中叹息。
“起来吧,我会救他。”
她伸出手指虚按在那人上方,掌心之中,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光芒亮起,如春晖,如细雨,点点笼罩少男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