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引樾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几乎微不可闻。
他有罪。
下午陛下身边的内侍带来口谕,夺了他翰林院编修一职,贬为闲散吏员,更严词斥责解家门风。
直到此刻,他才从父亲颓败的叹息中,真切地知晓了当年退婚之后,父母为了彻底撇清、甚至为了些许利益,对沈家所做的荒唐事。
“……我儿,为父也是身不由己啊!”
解母见解引樾失落的模样,抱住他痛哭:“我的儿!你已二十有二,至今不肯议亲。”
“当初若肯听为娘一句劝,娶了那大学士家的千金,如今也好求得岳丈从中转圜提携,何至于……”
“经此一事,京城哪还有清流人家肯把女儿嫁进我们解家啊!”
她转而泣不成声地责怪解父:“都是你!当年为何非要行那般绝情之事!”
解父面色灰败,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而激动:“为何?你问我为何?”
“当年阉党势焰熏天,多少人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若不那么做,不表现得与他们划清界限、甚至‘戴罪立功’,家破人亡的就不止沈家!还有我们解家满门!”
“你说!你说我当时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做?!”
“谁的错?究竟谁有错?”解引樾又哭又笑,踉跄着倒退几步,他喃喃道。
“都没有错,都没错啊!”
激烈的争吵与绝望的哭泣交织,最终以解母又气又悲,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而告终。
解家一片混乱。
待母亲被扶去歇息,解引樾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
家里并无多少积蓄,当初咬牙将家人接到京城,租下这处勉强体面的小院已耗费大半家底,日常全靠他那份微薄俸禄支撑。
如今未来更是一片渺茫。
他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赔给沈佩乐,才能弥补过去的伤害。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沈佩乐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并未浇熄心头的燥意。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语气平静无波:“你请罪,我就要原谅吗?”
解引樾听了,眼角泛红,黑眸中水光氤氲,喉头哽咽:“我知道……我知道父母当年所为,造成的损害难以挽回。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求得你些许谅解…我不敢求你原谅他们,只求你…若有怨愤,只冲我来,要打要骂,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高抬贵手…莫要迁怒二老。”
他膝行两步,更清晰地露出背后交错的血痕,在昏暗灯下显出几分凄艳。
沈佩乐又抿了一口凉茶,移开目光。
灯火朦胧,映照着他白皙的脊背,那一道道艳丽的血痕蜿蜒而下,与紧实肌理形成一种惊心的对比。
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两点粉色也一起一伏,紧实的肌肉线条毕露,宽肩窄腰,竟是与往日清瘦的身材截然不同,有一种劲瘦的力量感。
此刻他仰着脸,清俊的面容因悔恨和倔强染上薄红,眼中含泪,唇色咬得嫣红,无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艳糜。
沈佩乐低垂眼眸,只觉得心口那团无名火越烧越旺,燥得慌。
解引樾见她沉默,眼神空洞,又往前靠近几分,几乎挨到她脚边,冰凉的手指试探地挨上她的裙摆脚踝。
沈佩乐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脚将他踹开,出言讥讽:“滚开!脏!”
“你做这等事,你父母可知?你妻子可知?”
解引樾眼里的泪终于止不住,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怔怔地望着她,声音破碎:“我没有妻子…当年承诺非你不娶,我一直记得…我不脏…”
他着急分辩,像是怕极了这个词,“我知道你爱洁净,我…我一直都好好保护着自己,从未…从未有过别人…”
沈佩乐被他哭得心头愈发烦躁,几年过去了,这人还是这般爱哭的模样。
“哭哭哭,就知道哭!福气都要被你哭没了!”她没好气地斥道。
解引樾被她一吼,哽咽声反而更大,肩膀微微颤抖,显得无比委屈。
沈佩乐心头火起,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闭嘴!你想把旁人都引来吗?让大家看看解翰林如今这副模样?”
解引樾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泛起红痕。
他却就着这个姿势,用发烫的脸颊轻轻贴了贴沈佩乐尚未收回的手心,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哑声道:“只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
看他这副全然放弃尊严、任予任求的不值钱样子,沈佩乐只觉得更加烦躁,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她指着门口,冷声道:“滚出去。”
解引樾红着眼圈固执地摇头,跪在原地不动。他太了解沈佩乐,此时若真走了,只怕此生再无转圜余地。
沈佩乐见他不动,气极反笑:“好,好得很!既然喜欢跪,那便跪着吧!爱跪多久跪多久!”
说完,霍然起身,吹熄了桌灯,转身走向床榻,扯下帐幔躺下,只想尽快入睡。
然而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黑暗中,那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和呼吸声不断钻入耳中,搅得她心烦意乱。
最终她猛地坐起,一把拉开床帷,抄起榻边的鞋便朝那跪着的身影扔去,低喝道:“滚到门外跪着!别在这里扰人清静!”
鞋子软软地撞在解引樾身上,落在地上。
黑暗中,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依言,摸索着拾起荆条,踉跄着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门外廊下,重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沈佩乐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直至天际微明,才勉强合眼睡了片刻。
起身时,窗外已天光大亮。
她揉着发胀的额角,穿戴整齐,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果然,解引樾还跪在那里。
一夜寒露浸透,他单薄的身子在晨风中微微发抖,白皙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听见开门声,他吃力地抬起头,原本清亮的黑眸此刻布满血丝,眼神涣散迷离,脸上布满异常的红晕。
他看着沈佩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随即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一旁倒去,竟是晕厥了过去。
沈佩乐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上前一步,又硬生生止住。
她蹙眉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解引樾,身上的血痕在晨光下更加刺目。
“来人!”她终是扬声朝院外喊道。
两名值守的护卫闻声迅速进来。
“将他扶起来,送回解家院子,再去寻个靠谱的郎中来。”沈佩乐吩咐道。
护卫领命,一人小心地将昏迷的解引樾背起,另一人在旁协助,快步离去。
可以想象,解家那边必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沈佩乐站在原地,看着青石板上留下的些许痕迹,抿了抿唇,最终转身回房,重重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远在白玉京。
张潇一正对着盘踞在玉案上的沧澜,耐心教导:“来,跟我念:今日天气甚好。”
沧澜昂着小巧精致的龙头,紫色的龙眼努力聚焦,龙嘴开合,发出的声音却依旧磕磕绊绊:“今、今…日…天,天…气…甚…好、好……”
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龙尾都因用力而微微蜷起。
张潇一扶额,看着这拥有行云布雨之能,却偏偏被一个结巴困住的小龙,只觉得无比捉急。
“怎么就是改不过来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捏了捏沧澜冰凉的龙角,“难道是当初炼制时,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素材搭配有冲突?”
沧澜也感受到母神的无奈和自己的不争气,紫色的龙眼里迅速蓄起一包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张潇一,小脑袋蹭着她的手指,一不留神,一滴晶莹的龙泪就滚落下来,恰好砸在脚下的地板上。
那滴龙泪触及木板,瞬间渗透进去。
紧接着,一点嫩绿的幼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中长出,迅速抽枝、长叶,眨眼间便生出一根细长的枝条,枝头颤巍巍地绽开一朵白色小花,散发着清冽的异香。
张潇一:“……”
沧澜自己也愣住了,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那朵自己眼泪催生出来的花。
张潇一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沧澜的脑袋,语气放缓:“好了好了,别哭了。结巴就结巴吧,咱们慢慢来,不急。”
她想了想,给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样,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就尽量……高冷一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要表示,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好。保持神秘感,也挺好。”
沧澜似懂非懂,感受到母神的安抚,乖巧地点了点头,将还没掉下来的眼泪又憋了回去,只是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委屈的咕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