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一收回目光，端起温热的粥，指腹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微微颔首。
“嗯。秦良玉，人中之杰，心系苍生，本是最契合我道场理念之人。可惜……”
李婉儿沉默片刻，她曾是世家大族中的庶女，对那套维系在名声、地位、家族荣辱之上的无形枷锁，体会得远比常人深刻。
她斟酌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
“尊上，依婉儿浅见，秦将军今日断然拒绝，心志的坚固然令人敬佩，然而所顾虑的，恐非出于对崇祯皇帝的愚忠。
此中关隘，或在于‘名节’二字，此乃我辈簪缨世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张潇一抬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秦将军乃川东柱石，秦家更是累世将门，门楣清贵，忠烈之名传遍川蜀。此等累世积攒的清名，是家族立足之基，亦是子孙后代荫庇之所系。
秦将军身为当代家主，更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她个人的一举一动，皆牵动整个秦氏马氏家族的荣辱。
此时若背弃刚嘉奖她的朝廷，转投神尊麾下……
在天下人，尤其是在那些恪守礼法、重视名节的士林清流眼中，这无异于忘恩负义、趋炎附势之举。
家族数代忠烈积累的清誉，必将毁于一旦。
世人不会探究神尊所言是否真理，只会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悠悠众口，积毁销骨。秦将军半生英名，一世功业，恐将尽付流水。
此污名一旦加身，族中子弟日后如何立足？门生故旧如何看待？此乃断家族根基之险，秦将军岂能不虑？”
李婉儿总结道，声音带着深深的感慨。
“所以尊上，秦将军并非不知大厦将倾，亦非不识神尊所言的新生。
只是她身上背负的枷锁太重了，家族的荣辱、世人的毁誉，还有她一生信奉并践行的‘忠义’准则本身，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她不是不想活路，而是她所认知的活路，就是只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以全其名节，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
李婉儿的话语，拨开了张潇一心中最后一丝迷雾。
她之前更多着眼于王朝兴替与苍生大义，却忽略了秦良玉作为一个具体的人，背负着整个家族和时代赋予的“枷锁”。
“家族名声……”
张潇一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与更深的思量。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山谷的夜色更加深沉，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崎岖。
时机。
李婉儿的话点醒了她。此刻前来招揽秦良玉，时机确实不对。
她刚刚沐浴在朝廷恩宠的光环之下，正处在忠义名节的巅峰。
此时让她背叛，无异于将她推向整个旧有道德体系的对立面，更是让她亲手摧毁自己半生守护的信仰和家族赖以立身的根基。
“看来，欲得此无双国士，还需继续等。”
张潇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的心绪，也沉淀下来，为下一次的叩关，积蓄着力量。
叩开秦良玉的心门，需要的不仅是道理，还有时势的推动。
等一个契机……
张潇一深知秦良玉这等人物，心志如铁，绝非一朝一夕可撼动。
她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等待那颗忠义之心在现实面前慢慢松动，但道场的扩张，护道军的壮大，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孩，却等不起这水滴石穿的功夫。
既然一时半刻挖不走秦良玉这块坚硬的磐石，那便从其他方面入手，门徒或者家族。
秦家与马家累世将门，枝繁叶茂，子弟众多。
在这乱世将倾之际，一个百年世家，其生存本能便是分散风险，多方下注，绝不会将所有鸡蛋放在大明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
张潇一不信秦良玉会铁了心拉着整个家族陪葬。
心思既定，行动便迅疾如风。
她将随行的神殿礼部成员与灵兽做了安排。
刘桃惠与一人驾驭一头辉光踏磁鹿，悄然离开石砫，按照之前的线索，前往其他府城寻找她那位深陷泥淖的小姐。
而其余的礼部神殿成员，则带领着金风彪、辉光踏磁鹿等灵兽，开始以石砫为中心，向周边府县辐射，执行一项光明正大的任务——清剿邪祟！
这些灵兽与行走们，配合默契，各显神通。
金风彪迅疾如风，利爪撕碎低阶邪物；辉光踏磁鹿金光闪烁，专克阴邪。
他们并非暗中行动，而是堂堂正正，专挑那些邪祟肆虐，官府无力或不愿插手的村镇。
每一次剿灭，都是一次震撼人心的神迹展示。
灵兽的威能，行走们庄严肃穆的仪态，以及事后对幸存者宣讲的“太一神尊悲悯苍生，遣神使荡涤污秽”的言论，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石砫及周边府县炸开。
“听说了吗？昨日李家沟闹鬼，死了好几口人，结果天上降下神鹿，神使带着会飞的老虎，几下就把那吃人的鬼怪给灭了！”
“何止！王家堡那边也是！那白鹿吐出的金光，沾着邪祟就冒烟！”
“太一神尊！是华阴那位显圣的太一神尊派来的！”
“神尊仁慈啊！官府都不管我们死活，只有神尊还惦记着！”
“要是神尊能长驻我们川东就好了……”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田间地头，到处都在议论这突如其来的“神兵天降”。
恐惧绝望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太一神尊的敬畏与隐隐的期盼。
石砫城内，喧嚣依旧。
张潇一仅带着李婉儿一人，换上一身浅碧色交领窄袖襦裙，外罩一件素色半臂，如同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
李婉儿则作侍女打扮，紧随其后，混入了城内略显萧索却也充满烟火气的街市。
石板路两侧，店铺的招子在风中摇晃，卖些山货、粗布、草鞋的小贩在墙角吆喝。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草药和食物的混合气味。
然而，张潇一这低调的伪装显然毫无意义。
她前脚刚在一个卖精巧竹编玩意的小摊前驻足，后脚就被几名身着石砫土兵服饰，神情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军汉拦住了去路。
“神尊，我家总兵大人有请。”
为首的小旗官抱拳躬身，声音压得很低。
张潇一与李婉儿对视一眼，毫不意外。
秦良玉果然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