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灰烬,如雪纷扬。
沈青梧单膝跪在心狱废墟之上,十指血肉模糊,布条早已被渗出的黑血浸透。
银焰在伤口间蜿蜒游走,像毒蛇舔舐腐肉,试图缝合裂痕,可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新的溃烂蔓延。
她咬牙未语,额角冷汗滑落,滴入尘土,瞬间蒸腾成一缕幽白雾气。
烬瞳漂浮于她身后,魂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一道残影贴附在判官印边缘。
他颤抖着靠近,将最后一丝阴力注入她的背脊:“你不能再走了……那枷影已渗入命火根脉,再进一步,便是魂魄崩解。”
沈青梧闭目调息,指尖轻轻抚上唇角——那里爬满了细密银纹,正传来钻心灼痛,仿佛有千万根冰针在皮下穿刺、搅动。
这不是伤,是烙印。
是“情劫反噬”的开端。
她替萧玄策承受了剜心之刑。
那一夜,墨枷以律令为刃,要剖开帝王之心,验证其是否仍存“妄情”。
而她,以代罪判官之身踏入禁阵,引咒血为契,硬生生将那份剜心之痛转嫁己身。
她赢了心狱九重门,破了千年铁律,却也从此被“情”所囚。
——冥途可承情痛,但每承一次,便在魂上刻一道枷。
如今,金色枷影已与命火同频搏动,宛如第二颗心脏,在胸腔深处缓缓跳动。
更可怕的是,它竟与紫宸宫某处的气息共鸣着,如同一根无形丝线,横跨生死两界,缠绕住两个本不该相连的命运。
远处废庙中,断默盘坐于残垣之间,铜环无声自转,不再震颤,反而静得出奇。
他双目微睁,声音低哑如谶语:“地脉阴流正在回溯……‘情光’虽散,却点燃了三百年前被镇压的‘守童哀歌’。”
话音未落,脚下大地骤然龟裂,一道焦黑骨臂破土而出,掌心紧握一枚残破玉牌,上面刻着三个古篆——“小囚·戊三”。
风止,鸦鸣绝。
影枷踉跄上前,蒙面布条无风自动,下一瞬,他抬手将其撕下,露出一张令人窒息的脸——整张面容布满粗粝缝线,像是被人用黑丝强行拼凑而成,眼窝深陷,却盈满泪水。
“他们是……每一代活埋于狱心的孩童。”他嗓音破碎,“七岁前捕获,囚于心牢最底层,以耳识喂养律法之灵。他们听尽冤魂哭嚎,直至精神碎裂,成为心狱的‘听觉’。”
沈青梧睁开眼,眸底寒光乍现。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开启冥途,耳边总有孩童呜咽;为何审判之时,总有细弱之声低语“救我”。
原来这座后宫最深处的秘密,并非权谋,而是以无数无辜童魂为祭,铸就的律法牢笼。
墨枷曾说:“你以为你破了心狱?不……你只是走进了更大的牢。”
如今她懂了。
所谓心狱,不止是关押帝王妄情之地,更是整个地府律法运转的根基。
而她,不仅动摇了律法,还唤醒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牺牲者。
她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如负山岳。
判官印在掌心滚烫,似有不甘的咆哮欲冲而出。
她低头,将印章狠狠按入焦土。
霎时间,银焰逆流而下,顺着命火共鸣的轨迹,如藤蔓攀援,直指皇城深处——
紫宸宫内,龙榻已裂,血阵浮现于地砖缝隙,交织成古老的召魂图腾。
萧玄策赤足立于中央,白衣染血,双眼空茫,口中反复呢喃同一句话:“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不是清醒,是执念复苏。
沈青梧以“人心之影·窥隙式”探入其识海,刹那间,前世画面翻涌而出——
一名贵女被缚于光柱之中,周身缠绕锁魂链,正是年少时的皇后。
萧玄策跪于殿前,嘶声怒吼:“她无罪!若审判只为镇压,不如焚律!”
墨枷冷笑,铁链贯穿其心,拖入深渊。
而贵女最终化作灰烬,随风而逝。
那一幕,本该尘封于轮回之外。
可随着月蚀临近,天地阴气倒悬,那段记忆竟自行重现,如同宿命轮回再度启动。
只是这一次,行刑者尚未现身,受刑者的命火——萧玄策的心神,已开始自行龟裂。
他在重复前世的结局。
沈青梧收回神识,呼吸微滞。
她终于看清:所谓“命火共鸣”,并非偶然。
那一夜他说“若你能活,朕愿以心换命”,不是许诺,是契约的雏形。
他的心,早已与她相连。
而现在,这连接正在吞噬他。
烬瞳颤声道:“你不能再去……你已经快撑不住了。”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凝视着指尖溃烂的伤口,又望向天际渐显的血月轮廓。
归墟之门将在月蚀时开启。
持诏者方可入。
而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在那扇门打开之前,做一件事。
她猛然割腕,鲜血喷涌而出,却不落地,反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在虚空中缓缓流淌、凝聚。
一缕心头血,化作笔锋。
她在空中重绘符文——古老、禁忌、足以撕裂阴阳秩序的“逆契召魂术”。
这不是为了救人。
而是为了唤醒。
唤醒那个曾因“情”字堕入深渊的男人。
血,悬于空中,如丝如缕,被无形的冥力牵引着,在残月之下缓缓勾勒出一道逆天而行的符轨。
沈青梧指尖颤动,银焰顺着血脉逆行而上,灼烧经络,撕裂神识。
她以心头血为墨,以魂火为引,一笔一划,重写那早已被地府抹去的“逆契召魂术”。
每一笔落下,判官印便震鸣一次,仿佛有千万阴魂在咆哮抗议——此术逆阴阳、乱轮回,是连地府律令都明令封禁的禁忌之术。
可她不在乎。
风卷起她染血的衣袂,十指溃烂处不断渗出黑血,又被银焰蒸成腥雾。
她双目赤红,却清明如刀:“你说你不记得?”她冷笑,声音冷得像从九幽刮来的风,“那我就把你的痛,一寸寸还给你。”
血符终成。
她将最后一滴心头血注入判官印,口中低诵古咒,声如裂帛:“冥途——唤忆式,启!”
刹那间,天地死寂。
判官印爆发出刺目的银光,化作一道螺旋冥径,直贯云霄。
沈青梧猛然咬破舌尖,精血喷出,识海轰然洞开。
她主动将萧玄策前世的记忆碎片——那些被地府刻意封印、被时间碾碎的画面——强行攫取,逆流灌入自己的神魂之中。
剧痛如潮水般冲垮理智。
她看见了:地府边墙之外,暴雨倾盆,一名少年帝王披甲执剑,怀中抱着浑身是血的贵女,疯狂撞向结界。
他嘶吼着:“我宁负天下,不负你!” 结界崩裂,雷罚降世,铁链自九渊腾起,贯穿他的心脏。
而那贵女,在他怀中化作灰烬,只留下半枚玉佩,坠入无底深渊。
记忆太过沉重,几乎将她的识海撕裂。
七窍开始渗血,耳膜破裂,鼻腔涌出带着银丝的暗红液体。
但她没有停,反而将这些痛苦的记忆,以“代罪”之力反向推送——
反弹回萧玄策的命火之中。
皇城深处,紫宸宫。
一声凄厉嘶吼撕破夜空。
萧玄策猛然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额角青筋暴起,皮肤下竟有黑色锁链般的纹路游走。
他双眼骤睁,瞳孔深处第一次浮现出不属于今生的情绪——那是刻骨的悔恨、焚心的爱恋、还有……清醒。
“她……死了?”他喃喃,嗓音沙哑如砂石磨过,“我……没能救她?”
那一瞬,三百年的遗忘被硬生生凿穿。
墨枷的残影在废墟上空凝聚,铁链垂落,每一道环扣都在哀鸣。
他望着沈青梧,声音沙哑如剑刃相擦:“你以为你在救他?你不过是在加速他的毁灭。”
风起,吹散未尽的灰烬,也吹不散那越来越浓的死寂。
“当日他违律放人,被判‘永世识尽而亡’——识尽千生之苦,忆尽万劫之痛,直至神魂寸裂,归于虚无。”墨枷抬手,指向沈青梧心口那道金色枷影,“你每唤醒他一分记忆,他便离‘全识剜心’更近一步。你在帮他记起,也在亲手将他推入最终之刑。”
沈青梧站在废墟中央,十指滴血,衣袍尽染猩红,唇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冷笑:“那就让他死个明白。”
她缓缓抬头,望向皇城地底深处那道悄然裂开的幽暗缝隙。
“总好过……一辈子做你们的提线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