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狱第三重,空气凝如铅汞。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沈青梧的足底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莲,殷红刺目,转瞬被黑雾吞噬。
十指戴枷,银纹早已转为暗红,顺着肌肤蔓延至小臂,像一条条活过来的毒蛇,啃噬着她的命火。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阳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魂魄边缘开始龟裂,如同风化的古卷。
可她没有停。
墨枷立于高台,身缠千道铁链,每一寸皮肤下都游走着禁律符文。
他望着那抹逆光而行的身影,眼窝深陷如枯井,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讥诮:“你可知为何叛情者必囚于此?不是因为动了心,而是——你们宁愿自毁,也不肯放手。”
话音未落,侧殿光影微颤。
光饵织娘“线光”悄然浮现,手中丝线泛着幽芒,似泪痕凝结而成。
她指尖轻弹,一根情丝破空而出,直射沈青梧心口!
刹那间,天地失声。
幻象骤起——
风雪漫天,荒岭孤坟。
少年单膝跪在血泊中,玄衣染赤,手中紧握一枚玉佩,断裂处尚有温热的血滴落下。
他抬头望向远处逃亡的身影,声音嘶哑却坚定:“青梧……快走……别回头。”
是温让。
前世最后一面。
那一刻,她以为他是背叛者,是将她推入绝境的刽子手。
同门围杀,尸气冲天,他却站在敌阵中央,手持火符,对她冷笑:“师妹,赶尸人不容私情,你该死。”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夜,真正要杀她的是整个门派。
他们忌惮她通幽之体,怕她窥破祖师以活人炼尸的秘密。
而温让,早已识破阴谋,假意投敌,只为混入阵中替她挡下那记封魂咒。
他死了,尸首被焚,魂魄打入镇尸塔,永世不得超生。
而她,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最终力竭而亡,成了无人收殓的野鬼。
记忆如刀,剖开她层层包裹的心防。
沈青梧身形猛然一晃,七窍再次溢血,喉头腥甜翻涌。
她看见自己曾如何恨他入骨,如何在他死后仍诅咒他的名字,如何用怨念支撑自己走过那段黑暗岁月。
原来最痛的不是背叛,而是错怪。
“这不是我的罪!”她突然仰头怒吼,声震九狱,竟压过了冤魂哀泣,“是他替我受的!是我欠他的!凭什么把这叫‘情劫’?!”
她猛地抬手,将胸前判官印狠狠按入心口!
“嗤——”
银焰自胸腔炸裂而出,逆向燃烧,如凤凰涅盘。
那根穿心而来的情丝在烈焰中扭曲、挣扎,最终被彻底吞噬,化作一道流转的印记,烙进她的心脉。
高台之上,墨枷瞳孔骤缩。
“不可能……情丝入体,只会腐蚀神智,怎会反哺冥途?!”
侧殿内,影枷独目暴睁,断臂处灰烬狂涌,笔尖剧烈颤抖。
他正在绘制的《囚心双影图》忽然一颤——画中男女原本背对而立,千丝万缕的情劫之线缠绕命格,终将同化为碑文养料。
可此刻,两人心口之间,竟多出一缕鲜红细线,若隐若现,似有若无,仿佛在对抗整幅画卷的宿命。
“双心同坠……竟生共鸣?”影枷喃喃,声音发颤,“她不是在承受情劫……她在转化它。”
与此同时,外界紫宸宫深处。
断默盘坐于地,铜环震颤不止,几乎脱腕飞出。
他双目紧闭,额头渗出血珠,感知着那跨越生死的命火共振。
“她的冥途……在吸收皇帝的情劫之痛!”他低语,震惊难掩,“当她踏入心狱,两人因‘唤旧’宿缘产生共鸣,她竟以‘代罪’之力,将萧玄策即将承受的剜心之刑,部分转移到自身!”
这不是简单的共感,而是主动承接。
如同以己身为祭坛,替另一人承受天罚。
烬瞳依附在沈青梧衣襟上,魂光几近熄灭,声音微弱如游丝:“她在用自己的命,换他的清醒……可这样下去,她会先碎。”
的确。
沈青梧每走一步,命火便黯淡一分。
她的皮肤开始出现裂痕,像是干涸的土地,隐隐透出内里的银焰。
但她依旧前行,嘴角甚至扬起一丝极轻的笑。
她终于明白了。
地府说动情是罪,所以设心狱囚之。
可若这情不是软弱,而是力量呢?
若她不能爱人,便无人能伤她;可若她敢爱,哪怕只一次,也要让这爱成为斩断枷锁的刀!
她抬头,望向第九重铁壁的方向。
那里,有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命火,在黑暗中微微跳动——属于萧玄策。
那个冷酷无情、视众生为棋的帝王,此刻正因她陷入濒死幻境,心脉寸断。
而他的意识深处,一遍遍回响着一句话:
“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她忽然觉得不那么疼了。
至少,有人还在等她回去。
哪怕那个人,从不说爱。
她拖着残躯继续前行,血染长阶,步履蹒跚,却未曾停下。
忽然,她脚步一顿。
从怀中,缓缓取出半枚玉佩。
断裂边缘参差,与记忆中温让手中的那一块,恰好吻合。
她低头凝视,良久,轻轻将玉佩贴在心狱冰冷的石壁上。
银焰流转,沿着她的指尖蔓延,染上玉佩,映出幽幽微光。
她闭上眼,舌尖抵住上颚,一口心头血缓缓滑落,滴在掌心——
以血为墨,以魂为引,以过往为祭。
下一刻,石壁上的纹路开始蠕动,仿佛沉睡千年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沈青梧跪在血泊中,十指骨裂之声清晰可闻,枷锁寸寸崩断,碎铁如雨坠落。
鲜血顺着她指尖滴下,在幽黑石阶上绽开一朵朵猩红之花,像是冥途尽头开出的彼岸。
可她笑了。
那笑极轻、极淡,却如利刃划破死寂,割开了心狱万年不化的寒霜。
半枚玉佩仍贴在石壁之上,银焰缠绕其上,流转不息。
那句“替我……告诉他,我等过”,以心头血为墨,深深刻入古老的岩层,字字皆由魂火淬炼而成。
此刻,整面石壁轰然震颤,裂纹如蛛网蔓延,一道光柱自地底冲天而起,直贯九霄!
光中浮现出一道女子残魂——素衣如雪,眉目温婉,眸中却盛着千年未尽的执念。
她悬浮于虚空,目光穿透层层枷锁,仿佛望见了遥远宫阙深处那个沉睡的身影。
唇瓣微启,似欲低语,终未出声。
但沈青梧听见了。
不是用耳,而是以心狱深处那一丝共鸣——那是爱而不得、守而不渝的痛,是明知无果仍不肯闭目的痴。
不是怨,不是恨,更非索取,只是轻轻一句:我等过。
“你说情是罪?”沈青梧缓缓抬头,声音沙哑如锈刀磨石,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烈,“墨枷,你囚他们在这里,说动情者乱纲常、破律法、扰轮回……可你看她——她何曾伤人?何曾违誓?她只是等一个人,等到魂散形灭,仍不愿转身!”
她猛地抬手,指向光柱中的贵女,“这叫罪?这分明是人间最干净的东西!比你的铁律干净,比你的审判干净,甚至……比地府还干净!”
墨枷立于高台,脸色骤变。
他身缠千道铁链,每一道都镇压着叛情之魂的余烬,此刻竟齐齐震颤,发出刺耳悲鸣!
他双目冷厉如刀,袖袍翻卷,就要一掌拍向石壁,毁去这不该存在的“生”字与觉醒之魂——
可就在刹那,那“生”字骤然燃起金光!
不是阴火,不是冥焰,而是纯粹的生命辉光,源自灵魂最本真的愿力。
它如朝阳破夜,瞬间贯穿九重心狱,穿透生死界限,直射皇宫紫宸宫深处!
梦境之中,萧玄策正陷于剜心之刑的幻境,心脉寸断,命火将熄。
耳边回荡着幼年母妃临终低语:“莫信人,莫动心……帝王无情,方得长存。”可就在这绝望之际,一道柔光降临,轻轻抚过他胸膛。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一名白衣女子站在风雪里,对他微笑,然后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
剧痛骤止。
命火复明。
一道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他曾许她白首,她在梅树下含笑点头。
后来政变之夜,她被人拖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替我活着。”
原来,她一直在等。
而他,早已忘了。
外界,断默猛地睁眼,铜环落地,发出清越一响。
“……超度成功了。”他喃喃,“不是靠判官印,不是依冥律条文……她是用‘情’本身,打破了心狱封印。”
烬瞳蜷缩在沈青梧衣襟间,虚弱地喘息:“主人……你透支太多了……再往前,魂都要碎了……”
沈青梧没有回应。
她撑着地面,一寸寸站起,十指鲜血淋漓,却稳稳握拳。
银焰自她体内涌出,缭绕周身,凝成一件残破铠甲,似冥吏战袍,又似赶尸人旧衣,斑驳裂痕间透出灼灼光华。
她望着第九重门前那扇漆黑巨门,一步踏出。
血阶之上,足迹连绵,如祭礼之路。
身后,墨枷伫立高台,铁链无声垂落。
他盯着那道逆光而行的身影,眸中第一次浮现出震动之外的情绪——
那是愤怒。
也是恐惧。
“你毁我光饵……”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压抑着雷霆,“你以为,这只是开始?”
风起,黑雾翻涌,第九重门隐约浮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