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跪在乾清宫外的石阶上,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混着唇角渗出的黑血,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蜿蜒如蛇的痕迹。
冰冷的水珠砸在玉锁之上,那两行墨黑刻痕却骤然升温,像烧红的铁烙进她掌心。
她指尖一颤,猛地攥紧。
不是错觉——这纹路,竟与她无数次梦中出现的无面神像手中所握的玉锁,分毫不差!
那些梦,从来不是梦。
是记忆的残响,是命火深处被封印的真相碎片。
每当她动用冥途之力,识海便会有片刻恍惚,浮现一座焦土废墟,风沙卷起残破诏书,中央立着一尊被铁链缠绕的石像,唇缝封着黑线,手中紧握半截玉诏……而那玉锁上的纹路,正是此刻她胸前这一枚的原型。
“你在流血……”烬瞳的声音断续传来,如同风中残烛,“不是伤口。”
沈青梧抬手抹过嘴角,指腹沾上漆黑如墨的血丝,腥冷刺骨。
那一瞬,耳边忽然响起细碎呢喃,像是千人齐诵,又似无人开口——
是“遗音”。
不属于阳世,也不属于阴司。
那是被抹去之名在虚空中低语,是未曾焚尽的命诏在呼唤真主。
她闭目,以“人心之影”探入命火根系。
刹那间,识海沉坠,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画面闪现:焦土漫天,残诏飘零,铁链嗡鸣,石像静立。
那双没有五官的眼眶,直直望向她。
她认出来了。
那是地府边墙之外的‘残诏墟’!
传说中,唯有命火与初代判官同源者,才能感应其存在。
而那里,埋葬的是被削去姓名、不得轮回的亡魂,他们的命诏未燃,执念不灭,化作永夜中的回声。
“你在往那里走……”烬瞳声音发抖,“你不能去!残诏墟不在阴阳册录之内,踏入者,魂归无门!”
可沈青梧已经睁眼。
她缓缓站起,白发在雨中翻飞如旗,唇角那抹黑血仍未擦去。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玉锁,那刻痕仍在灼烫,像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她不是为了求生而去。
她是为找回被剜去的名字,为揭开自己为何会成为“代罪判官”的真相。
师父的记忆消失了,可有些东西,比记忆更深。
那是刻在命火里的烙印,是前世未竟的誓约。
她转身,不再看乾清宫紧闭的朱门,也不再理会远处巡夜太监的脚步声。
她穿过重重宫巷,脚步轻得像一道影子,最终停在冷宫夹巷尽头——一口早已废弃的祭井前。
井口覆满青苔,传闻曾是先帝废后自尽之地,此后无人敢近。
可今日,井底隐隐透出一丝幽光,微弱却诡异地抗拒着雨水的冲刷。
烬瞳死死攀附在她肩头:“这是禁地!当年三位大监联手封印,连地府引魂使都不敢擅入!”
沈青梧冷笑一声,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钗,毫不犹豫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渗入井沿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隙。
刹那间,地面震颤。
黑焰岩层自井底浮现,坚硬如冥铁,其上刻满律条,字迹却被尽数刮去,只留下深深沟壑。
而在最中央,一道血纹悄然亮起,与她掌心血光共鸣。
“以血启门,以魂证契。”她低声念出一句不知何时学会的咒言,声音沙哑如经年枯骨。
轰——
地面裂开一道幽深通道,寒风自下涌出,带着腐香与铁锈味。
风中,竟传来童声哼唱,调子荒诞扭曲,却是她幼时师父教的赶尸谣变调。
“青梧啊,走夜路要唱谣,鬼听曲,不索命……”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在耳边,又像来自地狱深处。
“这是诱魂曲!”烬瞳惊叫,“有人在用你的记忆引你入局!别听!快封住五感!”
可沈青梧已迈步而下。
她不怕被引诱。
她怕的是,自己早已身在局中。
石阶陡峭,每一步都像踩在尸骨之上。
空气越来越冷,呼吸凝成白雾,玉锁在她胸前剧烈震颤,仿佛即将碎裂。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黑血从耳道渗出,可她仍死死盯着前方——
通道尽头,有光。
不是阳世之光,也不是地府冥火。
那是无数残片漂浮的幽芒,像是星辰碎屑,又像灰烬中未熄的火星。
而她,正走向一片悬浮于虚空的废墟。残诏墟。
悬浮于虚空的焦土,碎石如星子般缓缓漂浮,每一块都刻着断裂的律文与被剜去名字的裂痕。
风是静止的,却有无数声音在无声中嘶吼。
沈青梧一脚踏出通道尽头,足尖落下之处,大地竟如镜面般荡开一圈幽蓝涟漪,仿佛踩碎了时间本身。
刹那间——
千万声哭嚎、哀求、诅咒,如潮水般撞入她的识海。
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炸响在命火深处。
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命诏”残片,像受惊的萤火,纷纷朝她涌来,每一缕光后都藏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双双无瞳的眼死死盯着她。
“救我……”
“记得我……我叫什么?我到底是谁?”
“别让我消失……我不想被忘!”
声音层层叠叠,撕扯着她的神智。
她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黑血自耳道滑落,在苍白脸颊上划出两道腥冷的痕迹。
玉锁剧烈震颤,几乎要离体而出。
可她不能停。
不能退。
她猛然拔下发间最后一根完整金钗——那支曾为掩人耳目而戴的素银细簪,如今已是她仅存的清醒之器。
她没有半分迟疑,抬手将钗尖对准自己左耳耳窍,狠狠刺下!
“呃——!”
剧痛如雷贯脑,鲜血喷溅而出,顺着颈侧滴落在焦土之上,竟发出“嗤嗤”轻响,像是活物在哀鸣。
世界骤然安静了,外界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可就在这一瞬,心窍之内,一道低沉、古老、如钟磬余音般的声音,清晰响起:
“谢无咎……来取你的契。”
她浑身一僵。
谢无咎?
不是沈青梧。
不是才人,不是判官,不是代罪者。
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她踉跄一步,指尖颤抖地抚过耳畔淋漓的血痕。
疼得几乎断魂,可她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追寻记忆,可实际上,记忆早已在等她归来。
她拖着伤躯继续前行,脚下的焦土每一步都陷得更深,仿佛这片废墟也在试探她的资格。
终于,她来到中央那尊铁链缠身的石像之下。
石像高逾三丈,面容模糊,唇缝封着粗重黑线,手中紧握半截断裂玉诏,其上纹路竟与她胸前玉锁隐隐共鸣。
而在石像脚下,压着一本血皮残卷,封面以暗金勾勒四字:
《影契录·初篇》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卷册边缘——
石像胸口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银焰自内燃起,如月照寒渊,冷光泼洒而出,映在她脸上。
那火焰中竟浮现出她的面容,却又不完全是她——长发披散,身披玄袍,手持断刃,立于万魂之上,背后九道锁链垂落,每一道都系着一枚哭泣的命诏。
她怔住。
那是……未来的她?还是过去的她?
“你来了。”一个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她命火深处浮现,“你终于听见了没说的名字。”
就在此时,井口阴影处,一道枯瘦身影悄然立定。
断默蹲踞于岩隙之间,耳垂铜环微晃,手中竹片吸了地底回音,瞬间浮现一行湿漉漉的墨字,如同刚从血里捞出:
“她以自残换聆听……真正的冥途,开始了。”
风未动,焰不摇,残诏墟陷入诡异的寂静。
唯有那血皮残卷,在银焰映照下,封面金纹微微流转,似有更多文字即将浮现——而沈青梧站在废墟之心,白发染血,双耳流墨,却目光如刀,缓缓伸手,再度向那《影契录》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