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冷宫残破的屋檐。
檐角铜铃锈蚀不堪,却在无人触碰时发出一声极轻的颤响,仿佛地底有魂在叩门。
沈青梧坐在塌败的榻上,指尖仍停留在那张泛黄帛书的三个名字上——周廷章、孙观星、李德全。
墨迹斑驳,血痕交错,每一个字都像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控诉。
她凝视良久,忽然笑了,唇角微扬,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
烬瞳浮现在她身侧,魂体已近乎透明,仅靠一道残存的冥契勉强维系形体。
他声音嘶哑:“你现在去动他们……阳气只剩一成,再启‘唤旧’之术,反噬必至神魂俱灭!你连三个月都活不到!”
“我知道。”沈青梧轻声说,嗓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日天气。
她将帛书缓缓卷起,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幽蓝中泛着银光,纸页边缘焦黑蜷曲,那些名字在火中扭曲、挣扎,仿佛仍有亡魂在哀嚎。
可她眼也不眨,任其化为灰烬。
“我不是去报仇。”她抬起眼,右眼中的银焰微微跳动,“我是去立规。”
烬瞳怔住。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腐朽木牌——边角残缺,漆面剥落,隐约可见“赶尸行令”四字。
这是她前世身为学徒时的身份凭证,早已失效多年。
可她咬破指尖,以精血重绘符纹,一划一勾,皆是痛楚入骨的执念。
血光渗入木纹,整块令牌骤然震颤,竟浮现出一道晦涩铭文:代罪凭证。
“师父说过,规矩不能代替人心。”她低语,指尖抚过令牌表面,仿佛在触摸一段被遗忘的誓言,“可若人心尽丧,那就让规矩……碾碎人心。”
她闭目,引动识海深处最后一丝命火,开启“心证冥途”——一条不通往地府、却直通罪孽本源的审判之路。
此术逆阴阳而行,非判魂,而是判生者之罪。
凡持此牌者,将短暂承受她过往错判亡魂所受之苦,那是千百冤魂临死前的绝望与剧痛,是灵魂被撕裂的酷刑。
代价,是她的命。
但她不在乎。
当夜,礼部尚书周廷章独坐书房,烛火摇曳,窗外风声寂寥。
他正批阅一份边关税赋奏折,忽觉案头一凉。
一块黑木牌不知何时出现在砚台旁,毫无征兆。
他皱眉拾起,指尖刚触及牌面,一股刺骨寒意顺脉而上,下一瞬,银火自牌中爆燃!
“啊——!”周廷章惨叫一声,手中令牌脱手坠地,可火焰却未熄灭,反而缠绕上他的手腕,直冲脑海!
眼前景象骤变——
他看见自己年幼的儿子在庭院嬉戏,笑声清脆。
可转眼间,场景切换:一座隐秘碑林深处,十岁幼童跪地哭喊“爹娘救我”,守卫铁甲森然,拖着他走向一口沸腾的大锅。
锅底刻着一方私印——正是他周家族徽!
“不……不是我……我没有……”周廷章浑身发抖,冷汗浸透官袍。
可幻想不止。
他亲眼看见婢女被割腕取血,鲜血滴入石碑裂缝,碑身缓缓吸收,竟泛出诡异红光。
而他自己,站在高台之上,接过圣旨,加官进爵,满朝称颂清廉忠贞……
“你们用童骨炼油,以婢血润碑,只为仕途安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如刀刮骨,“你说,这碑……可正得了你的心?”
“烧了!都烧了!”周廷章抱头嘶吼,七窍渗出血丝,整个人瘫倒在地,眼神涣散,口中不断重复,“不该建……不该签……火……火来了……”
银火熄灭,木牌化为灰烬。
翌日清晨,太医匆匆入府,诊脉后摇头退出,只留下一句:“尚书大人突发心疾,神志不清,恐难再理政事。”
宫中早朝,皇帝萧玄策听闻此事,眉峰微动,指尖轻敲龙椅扶手,目光沉沉望向空出的朝班位置。
而在冷宫深处,沈青梧靠在墙角,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她抬手擦去,动作轻缓,仿佛只是拂去尘埃。
烬瞳颤抖着靠近:“你做到了……可你也快死了。”
她笑了笑,将剩余的两枚重绘木牌收入袖中。
“这才刚开始。”
夜风穿堂,吹散残香。
远处,钦天监高塔之上,孙观星仰望星空,忽然瞳孔骤缩——
天穹深处,一道裂痕悄然浮现,如刀锋划破苍穹。
而那漫天星辰,竟一颗颗剥落,坠下时化作赤裸童尸,无声砸向大地……夜风如刀,割裂寂静的宫城。
沈青梧立于冷宫最高处的残檐之上,黑袍猎猎,仿佛与暗夜融为一体。
她右眼银焰微跳,映出远处三处诡谲异象——礼部尚书府中火光未熄,钦天监高塔惊雷无声,内务府库房阴风盘旋。
三地虽遥遥相隔,却在同一刻被无形之力牵引,天地气机紊乱如沸。
玉锁悬于她腰间,此刻剧烈震颤,似感应到某种古老律令正在崩塌。
烬瞳浮在身后,魂体几近溃散,声音断续如风中残烛:“你……没有动手……可这因果反噬……比冥途审判更狠。”
“我不是判官吗?”沈青梧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发间那支断裂的金钗——那是前世师父临终前塞入她掌心的信物,如今只剩半截,却依旧沁着一丝不灭的寒意。
“既然人间无律可依,那就借冤魂之眼,照破伪善之皮。”
她眸光一凝,识海深处最后一缕命火悄然燃起。
心证冥途·唤旧,并非杀人之术,而是逆溯因果、唤醒生者内心最深之罪的刑罚。
凡曾参与“碑油献祭”者,皆需直面自己亲手埋葬的良知。
此刻,钦天监。
孙观星跪倒在焚毁的典籍前,双手颤抖如枯枝。
火焰早已熄灭,灰烬却诡异地聚成一行字迹——“可用贱民之骨,补碑灵三日”。
那是他亲笔所书,藏于密档,从未示人。
可如今,它从灰烬中浮现,一笔一划渗出血色。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喃喃,额头磕地,发出沉闷响声,“天象有缺,碑灵将崩,若不续祭,国运倾颓……这不是我的罪!”
可话音未落,头顶星空骤然崩裂。
那道裂痕横贯天际,宛如苍穹睁开了血瞳。
星辰一颗接一颗剥落,坠下时化作赤裸童尸,无声砸落在钦天监院中,堆叠成山,尸身尚带温热,眼眶空洞望天。
“不——!”孙观星仰头嘶吼,七窍流血,双目翻白。
他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袍,仿佛要剥下这具沾满罪孽的躯壳。
“我错了……烧了……全都烧了……”
而在内务府库房,李德全正清点新入库的“灯油”。
火光摇曳,灯盏映照墙面,影子却被拉得扭曲狰狞。
原本空荡的墙面上,竟浮现出无数宫婢身影,个个披发赤足,胸口钉着石碑碎片,齐齐转头看向他,口唇开合,无声质问:
“你收了多少银子?”
“卖了多少条命?”
“我们连名字都没留下……你却升了三品!”
李德全踉跄后退,撞翻油桶,碑油泼洒一地,腥臭扑鼻。
可那油中竟浮现出一张张哭泣的脸,孩童、女子、老者,皆是当年祭碑之人。
他跪地干呕,却发现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黑色细沙——正是御碑林地基下的骨灰。
“饶了我……我只是听命……我只是……”他瘫坐于地,神志渐涣,唯有嘴唇机械开合,重复着一句,“我不敢点灯了……不敢了……”
屋顶之上,沈青梧静静望着这一切,脸上无喜无悲。
烬瞳低声颤抖:“他们疯了……比死还惨。”
“疯?”她冷笑,指尖拂过金钗断刃,划破指腹,血珠滴落屋瓦,竟未渗入,而是凝成一线银纹,隐隐与空中那道贯穿三宅的银线共鸣。
“他们只是终于看见了自己——真正该下地狱的人,从来都活着。”
乌云翻涌,银线如裁,贯穿三处罪源之地,宛若天道之秤正在校准平衡。
整座皇宫,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缓缓托起,置于审判的天平之上。
而在这片死寂之中,唯有冷风穿廊,吹动檐下残铃——
铛、铛、铛……
三声轻响,像是为尚未落幕的清算,敲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