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风如刀割。
乾清宫外,禁军森列,铁甲映着残存的银焰冷光。
御碑林已成废墟,断石焦土间尚有幽火游走,似不肯熄灭的执念。
一道血痕自废墟中心蜿蜒向北,触目惊心,仿佛大地被撕开了一道伤口,流淌的是命与契的代价。
檐下,沈青梧伏在冰冷瓦砾之间,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她脸色灰败,唇无血色,唯有心口那枚“生”字还在微弱跳动,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孤灯。
左手焦黑溃烂,皮肉翻卷,早已失去知觉——那是逆改生死律令时,地府反噬留下的烙印。
烬瞳蜷缩在她肩头,金钗几近透明,声音断续如风中残烛:“你的‘生’字快灭了……不能再动用能力,再试一次,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沈青梧没答。
她缓缓摊开掌心,一道暗红血纹横亘其上,正随着某种遥远的节律微微震颤。
那不是她的脉搏,而是……另一团命火的跳动。
前世赶尸人学徒的记忆骤然浮现,师父苍老的声音穿透岁月而来:“命火相引,非亲即劫。若感他人之火如己出,必是因果纠缠,不死不休。”
她猛地睁眼,瞳孔收缩。
萧玄策?!
她闭目凝神,强行催动最后一丝冥途之力,以“人心之影”窥探宫禁深处。
视野如烟般穿透重重宫墙、朱门玉阶,最终落在乾清宫龙床之上。
刹那间,她心头剧震。
皇帝卧于锦衾之中,面色苍白如纸,眉心紧锁,似陷噩梦。
而他心口处,竟浮出一根细若游丝的黑线,漆黑如墨,缠绕心窍,如同蛛网将心脏层层缚死。
那线延伸而出,隐没地底,方向明确——直指皇陵!
“影诏丝……”她喃喃出口,声音嘶哑,“有人在借皇陵地脉,以命结阵,篡改帝王命轨!”
这不是刺杀,是更阴毒的控魂之术。
一旦成型,萧玄策将沦为傀儡,意识沉沦,躯壳为他人所用。
而布阵之人,定是要借天子命格,颠覆阴阳秩序!
可为何……她的命丝也在共振?
她猛然想起什么,指尖颤抖着抚过心口——那一缕微弱却顽固的牵引,并非来自地府契约,而是源于某种更为古老的规则:双命同频,心影互照。
她能感知他的命火,是因为他们的生死,已被无形之线悄然缠绕。
烬瞳察觉她的异样,惊呼:“你要去皇陵?!别傻了!你现在阳气不足一成,踏入地脉死穴,等于自己往黄泉路上迈步!”
沈青梧却已撑起身子,动作缓慢却坚定。
每动一下,五脏六腑都似被利刃搅动,但她眼神未乱,冷静得近乎残酷。
“他若死了,”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雪落,“我签的契约也得崩。地府不会容许判官脱离轮回轴心而独存。我不救他,不是仁慈,是自毁。”
她说罢,抬手拔下发间金钗,毫不犹豫划破指尖。
鲜血滴落雪地,竟未渗入,反而化作一道银丝,蜿蜒向前,顺着命火牵引的方向疾速延伸。
银丝如活物,在雪中疾行,直指皇陵祭道入口。
石门半启,寒气如渊涌出,夹杂着腐朽与古老的气息,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咽喉。
风从地底吹来,带着亡者的低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召唤。
烬瞳死死拽住她衣袖:“沈青梧!你听我说!那是地脉死穴!千年来多少术士葬身其中,连魂都被磨成尘!你现在的状态进去,就是送死!”
沈青梧低头看着那根仍在跳动的血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又决绝。
“送死?”她冷笑,“我早就死了。这一世,不过是借来的命,替地府走一遭人间公道。”
她说完,不再犹豫,一脚踏入石门阴影之中。
就在她跨入刹那,怀中一块玉锁突然发烫。
那是萧玄策早年赐下的信物,素来被视为宫妃恩宠象征,她一直藏于贴身之处,从未佩戴。
此刻,玉锁竟微微震颤,表面浮现出极淡的银光,仿佛回应着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缕银焰。
她怔了一瞬。
随即,她将玉锁攥紧,另一只手握紧金钗,深深插入心口旧伤——
剧痛袭来,她咬牙不语,任银焰自伤口喷薄而出,点燃玉锁。
刹那间,一点微光在幽暗地宫亮起,如同逆命之火,焚尽退路。
而在皇陵最深处,青铜祭台之上,连心跪坐如塑像。
她手中捻着两股命丝,一股漆黑如墨,属于帝王;一股银灰交杂,属于判官。
她轻轻摩挲,像是抚摸一段注定纠缠的命运。
“你们一个不信情,一个不敢爱,偏生命火纠缠如结。”她低声呢喃,眼中无悲无喜,唯有一片冷寂深渊,“霍契说得对……执念最利,能斩天律。”
她将命丝缓缓缠上影诏碑。
碑面忽现双人剪影,一高一瘦,轮廓模糊,却正缓缓靠近。
就在此刻,远在祭道入口的沈青梧,心口猛然一绞——
仿佛有一只手,从虚空中探出,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血,一滴一滴砸在祭台石面上,像是倒数的钟声。
沈青梧跪在青铜碑前,唇齿间满是腥甜。
她咬破舌尖,用最后一丝清明将“不认”二字狠狠刻在祭台边缘——字迹未干,鲜血便如活物般蜿蜒成界,隔断那自虚空攥住心脏的牵引之力。
心口“生”字几近熄灭,可她眼中银焰未堕,反似寒夜孤星,愈暗愈烈。
“我不承此命,”她低语,声音破碎却锋利如刃,“更不承你以情为饵、以命为棋的局。”
她抬手,将胸前那枚滚烫的玉锁按入心口旧伤。
皮肉撕裂,剧痛钻心,可她面不改色。
银焰自伤口喷涌而出,与心头热血交融,竟凝成一道近乎实质的光流,在她掌心盘旋如蛇。
她闭眼,诵出前世赶尸人入门时立下的誓词,每一个字都像从骨髓里凿出来:
“我断阴阳,不问情仇。执灯引路,代罪而行。”
话音落,金钗刺心。
不是终结,而是献祭。
她以残魂为引,以命火为线,硬生生从自己心脉中抽出一线银焰,贯入玉锁。
刹那间,那枚曾象征帝王恩宠的信物轰然震颤,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内里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属于她的冥途之力,正逆着地脉死穴中的“影诏连心阵”,沿着命丝反向追溯!
双火交汇的一瞬,整个皇陵地宫剧烈震颤。
穹顶碎石簌簌落下,幽火尽数转为赤红,仿佛地府之门被强行撬开一条缝隙。
中央影诏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漆黑裂缝自碑底向上蔓延,如同睁开了第三只眼。
可她并未切断命丝,反而以“代罪判官”之躯,将反噬之力尽数揽于己身!
轰——!
她如断线傀儡般倒地,口中鲜血狂涌,眼前幻象纷至沓来:
幼年雪夜里,师父背着她穿行山道,背上尸布猎猎作响;
温让临终前望着她,嘴角带笑,眼里却全是遗憾;
裴烈的名字刻在冰壁之上,被风雪一点一点抹去……
还有那个雨夜,萧玄策站在廊下,伞尖滴水,朝她伸出手:“进来。”
她猛地睁眼,瞳孔深处银焰暴涨,几乎焚尽所有黑暗。
“你说我逃不过情网?”她咳着血,却笑了,笑声嘶哑却张扬,“可我今日偏要用这‘情’字——烧了你的阵!”
话音未落,一道银火自地宫深处冲天而起,撕裂封土,在漫天风雪中划出一道狰狞光痕,宛如天地裂帛!
同一时刻,乾清宫内,萧玄策猛然睁眼。
眉心黑丝寸寸断裂,如枯蛛网崩解,消散于无形。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尖颤抖着抚过心口,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灼痛与牵连。
他望着寝殿梁上跳跃的烛火,喃喃出口的名字轻得像梦呓:
“……青梧?”
而此时,地宫最深处。
沈青梧跪于祭台中央,金钗贯穿心口,鲜血顺着银链般的火焰流向悬浮半空的玉锁。
两股命丝在她头顶交织缠绕,一黑一银,如藤蔓绞杀,又似宿命相拥。
四周阴风骤停,唯有碑石裂响缓缓回荡。
忽然,一道身影无声浮现于影诏碑顶,黑袍猎猎,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他俯视着祭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双影交错,碑面浮现出模糊轮廓——一高一瘦,彼此靠近,似要合为一体。
“你以为你在破阵?”那人低声开口,声音如锈刀刮骨,“你不过……正踏入命定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