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裂西疆荒原上空的云层。
沈青梧立于断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地裂,黑雾翻涌,似有无数哀嚎在其中沉浮。
她闭目,指尖轻抚眉心,一缕极淡的银光自识海溢出——那是“唤旧”之力,本为召回逝者残影,安抚执念,如今却成了墨渊布阵的饵。
可她已无退路。
就在九百盏纸灯熄灭、灰烬拼出“旧契未断,万律可重生”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自己撕开的不只是遗忘的封印,更是一场逆天之局的开端。
而墨渊,早已蛰伏多年,只等这一瞬。
她纵身跃下。
风声呼啸中,阳火在经脉内悄然流转,护住心神。
越是接近地脉核心,那股牵引感就越发清晰——不是魂魄自主归位,而是被某种无形之物强行拖拽。
她睁开眼,瞳孔骤缩。
下方,一座庞大血阵静静铺展,以人骨为基,以怨气为引,层层叠叠的符纹如同活物般蠕动。
最中央,一道巨大的虚影正在凝聚——那是由无数回光之魂串联而成的“万契叩天”雏形,每一缕残影都被细如发丝的黑线贯穿头颅,像提线木偶般被操纵着注入阵心。
而阵眼所在……
沈青梧呼吸一滞。
那里躺着一具干枯的尸骸,身穿赶尸人黑袍,双手交叠于胸,正是她前世亲手埋葬的师父遗体。
可此刻,那尸身上竟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契丝,胸口镶嵌着一块猩红晶石,正贪婪吸收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记忆残影。
“旧契引……”她低语,嗓音冷得几乎结霜,“他把师父炼成了容器,用我的‘唤旧’之力做引子,吸附所有被我召回的残魂,重聚万律之基。”
金钗微颤,烬瞳的声音陡然炸响:“他在用你的仁慈,喂养新的律魔!你救一个魂,他就多一分力量!这根本不是复活,是亵渎!”
沈青梧没说话。
她看着那一根根连接着无辜残影的黑线,看着那些曾经向她低头告别、选择走入冥途的灵魂,此刻却被钉在这座邪阵之中,沦为燃料。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空中化作一道隐秘符印。
她不能硬破。
此阵借“唤旧”之力而生,若她强行切断联系,反噬将直接冲击她的命魂——地府契约不会容许她肆意扰乱因果秩序。
可若不破,待万律成形,轮回规则都将崩塌,届时人间将再无超度之说,唯有永恒的执念与吞噬。
所以,她要骗它。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温让”的残影气息剥离出来,混入自身“唤旧”之力,顺着某根契丝悄然渗入阵中。
那道虚影甫一进入阵图,便与其他残魂一般被黑线穿脑,垂首静立。
但下一瞬,它开口了。
声音清冷,带着几分讥诮:“你说执契者不该有慈悲?可你呢?墨渊,你用死人当笔,用记忆当墨,又算什么秩序?”
整个血阵猛然一震。
地面龟裂,黑雾倒卷。
一道身影从阵心缓缓升起——墨渊。
他半边身体已与地脉融合,肌肤下流动着暗红纹路,眼中无瞳,唯有一片燃烧的灰烬。
“沈青梧。”他笑了,笑声如砂石磨骨,“你竟敢送魂入阵?你以为这点伪装能瞒过我?‘唤旧’之力独一无二,它的波动,我早刻进了神魂。”
他抬手,一道血刃凭空凝成,直劈那具“温让”残影。
可就在刀锋落下前,那残影忽然抬头,双眸燃起银焰。
“我不是来躲你的。”她说,“我是来烧你的。”
话音未落,沈青梧本体已在百丈之外催动秘术——无文审判。
无需符令,无需咒言,这是判官之怒的极致,是以心火为裁,直指契约根源的终极清算。
一道银色烈焰自她心口爆发,顺着那根被她注入力量的契丝逆流而上,瞬间贯穿整座血阵!
银焰不焚血肉,不毁形骸,专烧“契丝”——那些维系魂魄与阵法之间的因果连线。
一声声无声的悲鸣响起,数百残影同时解脱,身形涣散,却在消散前朝她轻轻颔首,如谢恩,如告别。
紧接着,火焰触及阵心,点燃了那块镶嵌在尸骸胸口的猩红晶石。
“不——!”墨渊咆哮,疯狂催动地脉反扑,可银焰已染上阵图本身,开始沿着古老符纹反向燃烧。
“你明知动用‘唤旧’会耗损命魂,甚至可能失忆,还敢用?”他嘶吼,面容扭曲,“你不怕忘了你自己是谁?”
沈青梧立于火中,雪白长发无风自动,眉心血纹隐隐裂开,渗出血珠。
她望着那即将崩塌的阵眼,声音平静得令人战栗:
“正因为会忘,我才更要烧干净——不然等我忘了你们是谁,岂不是便宜了你们?”
火势冲天,照亮了整片荒原。
而在千里之外的乾清宫密室,萧玄策手中的玉锁突然剧烈震颤,表面血纹寸寸崩裂。
他盯着墙上舆图,西疆之地正泛起诡异银光。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陛下,西疆暗哨传讯——”侍卫跪地,声音微颤,“沈才人……已独自深入地脉血阵。而‘命锁囚笼’……已布设完毕。”萧玄策站在乾清宫密室的铜镜前,手中玉锁碎成三段,最后一丝血光在掌心熄灭。
他凝视着墙上的西疆舆图,银焰的余晖尚未褪去,像一道撕裂天地的伤疤烙印在山川脉络之上。
“撤去‘命锁囚笼’,改为护阵。”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如雷霆般砸进身旁老太监耳中。
“陛下?!”那老奴扑通跪地,脸色惨白,“此乃天机司耗费七十二名修士性命布下的绝杀之局,只待她契约反噬、命魂外溢,便可截取冥途权柄归于皇室!如今功成在即,怎可……”
“你懂什么?”萧玄策缓缓抬眸,目光冷得像北境冻土下的寒铁,“‘命锁’为夺而生,入阵者非死即疯。她若真成了冥途的祭品,这天下,也就没了判她的资格。”
他指尖轻抚断裂的玉锁,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夜她在冷宫断井边超度孤魂的模样——白衣如雪,眉心血纹微闪,周身无风自动,仿佛不属于人间。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妖,是祸,是乱局的开端。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她不是打破规则的人,她是规则本身。
而规则,不容篡改,更不容窃取。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恢复帝王的冷峻:“传令暗卫,以‘守陵’为名,封锁地脉百里,不得放任何活物进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西疆荒原。
血阵崩塌的最后一瞬,沈青梧单膝跪地,一口鲜血喷在焦黑的土地上。
阳火早已燃尽,支撑她站立的是残存的意志与识海深处那一道永不熄灭的判官印记。
四周残魂尽散,唯有风中回荡着无数声轻语:“谢……谢判官……”
她没有回应,只是伸手,从墨渊溃散的形体中拾起一片残破画皮。
那皮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上面密密麻麻绘满扭曲人脸——每一张,都是她曾亲手送入冥途的冤魂。
他们的眼空洞无神,嘴角却被强行拉扯成诡异的笑容,像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钉在了这幅“赎罪书”上。
“你们要我写悔过书?”她冷笑,指尖燃起一簇银焰,将画皮投入火中,“好啊。”
火焰腾空而起,竟不随风飘摇,反而逆流直上,在漆黑天幕中烧出一行灼目的血字:
“我的罪,我自己定。你们的命,轮不到假神来写。”
字落,天地俱寂。
远处,一座深埋雪谷的铁笼猛然震动。
裴烈蜷缩在冰窟之中,双手早已冻烂,指甲翻裂,却仍用最后力气在冰壁上刻下两个字——
“青梧”
就在笔画收尾的刹那,那二字边缘忽有银光流转,宛如星火初燃,顺着冰纹蔓延开来,似有某种沉睡的力量正悄然苏醒。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宫御花园,一片枯叶悄然落地。
无人察觉,沈青梧的身影正踉跄穿过朱红宫门,步履虚浮,眉心剧痛如刀割。
她抬手抚额,冷汗滑落。
忽然,体内“唤旧”之力毫无征兆地自行震荡——
园中十数座沉默多年的石碑,竟在同一瞬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森然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