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背靠残碑喘息,右手指节已冻得发紫——方才与椁眼交锋不过片刻,竟已失去对“热”的感知。
她低头看手,明明握着燃烧的骨灯,却如握冰铁,火焰舔舐掌心,却连一丝暖意都未渗入经脉。
闭目跪在她脚边,小小的身体颤抖如风中枯叶,泪水无声滑落:“它吃掉了你的暖……下一个会是声音。”
沈青梧没有回答,只是将骨灯缓缓提起,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眼底却无半分退意。
她冷笑一声,嗓音沙哑如锈刃刮石:“只要我还看得见他们的罪,就足够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绣鞋,褪色的红缎上缀着半颗珍珠,边缘已被泥土浸染发黑——那是小蝉生前最后穿过的鞋。
她轻轻将它放在第九棺前,指尖轻抚鞋面,仿佛还能触到那个小女孩怯生生的温度。
然后,她拔出发间金钗,毫不犹豫刺破掌心。
血珠滚落,滴在绣鞋之上,刹那间,腥雾升腾,如烟似梦,幻象骤现——
密室昏暗,烛火摇曳。
小蝉跪在中央,头顶悬着一根乌黑长钉,钉尾缠绕着红线,直通壁画深处。
墨老站在阴影里,寿衣宽大如裹尸布,声音冷得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你不愿安息?好啊……那就做引魂铃,替我唤出其余八棺里的怨识。”
画面一转,沈青梧瞳孔骤缩——那八具主棺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由一条深埋地脉的“命钉链”串联,每一根钉子都扎进夭折皇子临终那一刻的魂魄震颤之中。
更可怕的是,那些孩子的哀嚎并未消散,全被墨椁以血为墨,绘入棺壁画中。
画中孩童张口无声,眼中流血,唇形凝固在最后一声“父皇救我”。
这不是封魂阵。
这是炼痛阵。
他们把皇室最深的悲痛抽离出来,炼成镇压轮回的枷锁,借龙脉阴气滋养邪力,目的根本不是守护陵寝——而是要让所有含冤而死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梧缓缓闭眼,心头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滔天怒焰。
这些畜生,竟拿孩子的哭声当祭品!
她猛地睁眼,转身看向闭目:“若我把自己的命塞进这阵里,能不能骗过它?”
盲童浑身一颤,摇头如拨浪鼓:“你会被同化……成为第十棺。你的魂会被钉在最深处,日日夜夜听着九个孩子的哭,直到你也变成一声回响。”
沈青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极淡,却又极冷,像是月下开刃的刀。
“我不怕变成棺。”她低声说,“我怕的是没人替他们喊疼。”
她站起身,拍去裙摆尘土,目光扫过九具浮瞳仍冷冷注视她的棺木,一字一句道:“你们想要活祭?行啊——我给你们一个活的判官。”
次日清晨,宫人抬着软轿从皇陵归来,沈青梧躺在其中,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肩头还裹着染血绷带。
一路咳嗽不止,似受重伤。
路过地宫入口时,一枚玉佩悄然滑落,坠入石缝,泛着暗红血渍。
夜幕降临。
两道黑影鬼魅般现身,俯身拾起玉佩,低声交谈。
“真是她留下的?”
“掌棺使说了,第九棺必须补魂……那女人既然不肯安葬,就让她永镇龙脉。”
声音沙哑低沉,正是墨椁与铁手。
他们没发现,头顶横梁之上,九十九盏骨灯早已悄然浮现,灯火幽蓝,围成闭环。
冥途已启,溯声之阵悄然运转。
沈青梧藏身暗处,双耳紧贴地面,捕捉每一丝声响。
可就在她试图分辨更多情报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鸣响,紧接着,听觉如潮水退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她心头一凛:声音,也开始消失了。
但她不惊反喜。
因为,她早有准备。
她抽出金钗,没有半分犹豫,狠狠剜向左耳软骨!
鲜血喷涌而出,剧痛几乎令她昏厥,但她咬牙撑住,将那块带着温热血肉的软骨投入骨灯焰心。
火焰猛地一跳,由蓝转黑,继而燃起幽金之色。
她抬手抹去脸上血痕,望向角落里瑟缩的闭目,声音平静得可怕:
“现在,你是我的耳朵。”
盲童怔住,随即缓缓点头。
风起,灯动,冥途无声蔓延。
而在地宫深处,第九棺静静矗立,棺盖尚未合拢,仿佛正等待一个人,主动走进去。
沈青梧立于月下,撕开衣袖,露出心口一道暗红色纹路——那是“判”字,自重生之日起便烙于皮肉之下,如今正隐隐发烫,如同苏醒的心跳。
她举起金钗,抵在胸口。
下一瞬,寒光落下。
子时的更鼓刚过三声,地宫深处便响起了第一声棺鸣。
那声音不似金属相击,也不像木石碰撞,倒像是从九幽之下爬出来的呜咽,低沉、滞涩,带着腐土与骨灰的气息,一圈圈荡开在凝滞的空气中。
九十九盏骨灯早已熄灭八十余,仅余的十几盏悬于穹顶裂隙之间,火光摇曳如垂死之眼,映照出沈青梧一步步走向阵心的身影。
她不再躲藏。
月光自地宫天窗斜落,割裂她的轮廓,像一把即将入鞘的刀。
裙摆拖过血痕斑驳的石阶,每一步都留下湿黏的印迹——那是她耳骨坠落后滴落的血,是掌心旧伤崩裂的血,是舌尖咬破涌出的血。
她的身体正在一寸寸死去,可她的意志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自愿入棺。”她站在第九棺前,嗓音已不成调,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灰烬,“以游判之躯,承九棺之压。”
风骤停,灯焰齐伏。
她撕开衣袖,露出心口那枚暗红“判”字。
它原本只是契约烙印,如今却如活物般搏动,皮下似有黑气游走,宛如血脉新生。
她举起金钗,寒光一闪,十字割痕深切入皮肉,鲜血顺着胸口蜿蜒而下,滴落在阵眼中央。
刹那间,魂契共鸣!
一股来自幽冥深处的震颤自脚下爆发,整座地宫如同苏醒的巨兽,发出沉闷咆哮。
九具主棺同时震动,浮雕瞳孔猛然睁大,漆黑的眼眶中溢出浓稠黑雾,如锁链般缠绕向阵心。
八道乌光破土而出——那是由夭折皇子临终怨念凝成的魂钉,每一根都浸透悲鸣,此刻正嘶吼着刺向她的四肢与脊椎!
“呃——!”
剧痛如万针穿脑,贯穿四肢百骸。
她双膝一软,却强行挺直脊背,盘坐于第九棺盖之上,任钉尖没入血肉。
骨骼断裂声清晰可闻,温热的血顺着白袍洇开,像一朵朵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
可她笑了。
舌尖已被咬碎,满口腥甜,她却默念出口诀:“死人认路,活人点灯。”
这不是驱邪咒,不是封魂法,而是前世赶尸人口耳相传的引魂歌。
他们用它唤醒僵尸,也用它送亡者归途。
而此刻,沈青梧竟以残躯为灯芯,逆燃冥途——她不再排斥棺阵阴力,反而张开经脉,疯狂吞噬那些怨气、钉煞、哀嚎!
黑雾倒灌入口鼻,钻入五脏六腑。
她的七感正在崩塌:冷暖已失,听觉全无,连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扭曲。
但她能“感”到——那股属于地府的冰冷秩序,在她体内缓缓复苏。
就在她意识即将湮灭之际,一道瘦小身影猛然撞入阵中!
是闭目。
盲童满脸是血,双掌狠狠拍在地上,嘶声哭喊:“东南角!画师的血还在跳!他在补阵!”
沈青梧残存的神识猛地一震。
透过血雾与幻影,她“看”到了——墨椁跪伏在角落,十指皆断,正以骨为笔,以心头血为墨,在壁画裂缝处重绘棺纹!
那血线蠕动如活蛇,竟将崩裂的“棺童”画像一点点缝合回去!
不能让他得逞!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一掷——
金钗破空,带起一线血虹,精准穿喉而过!
墨椁瞪大双眼,手指僵在半空,喉间汩汩冒血。
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钗尾,嘴唇微动,终究没能说出最后一个咒字。
八名“棺童”的画像同时崩裂,裂痕如蛛网蔓延,从中传出久违的哭声——稚嫩、凄厉、压抑了数十年的冤屈终于冲破封印!
九棺剧烈震动,第五棺上赫然裂开一道细缝,黑雾喷涌而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醒来。
沈青梧嘴角溢血,轻笑出声:“好啊……原来把我关进去,是为了让我从里面,把你们全炸出来。”
话音未落,地宫最深处,墨老缓缓抬起手掌,握紧最后一枚通体漆黑的“主钉”。
他眼中不见恐惧,只有近乎癫狂的炽热。
“还没完。”他低语,声音如砂纸磨骨,“她越是挣扎,就越像真正的棺。”
窗外,夜风卷起残灰,九盏骨灯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其中一盏,映出她垂落的手腕——那里有个“赦”字,曾金光璀璨,如今已然黯淡如将熄之火。
可它仍在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