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不灭九十九盏浮灯的焰火。
沈青梧盘膝坐于凤栖殿中央,掌心托着那枚残破的青铜命牌,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出裂痕,铭文模糊,唯有一个“星”字尚存微光。
她闭目凝神,指尖划过心口,一滴滚烫的心头血坠落,正中命牌。
刹那间,骨灯爆燃,幽蓝火焰自灯芯腾起,卷住命牌,如蛇缠骨,熔金化铁。
“烬兵。”她轻唤。
火焰猛地一颤,仿佛回应。
一道稚嫩却苍老的声音在识海响起:“……主人,我快撑不住了。”
“我知道。”她嗓音平静,“所以,这一次,换我来点燃你。”
话音落下,她咬破舌尖,以血为引,将最后一丝阳气注入灯焰。
整座宫殿骤然震颤,九十九盏浮灯同时升空,环绕成环,旋转如轮。
光影交错之间,一个通体由火构成的孩童虚影浮现眼前——烬兵,守火童残念所化,形体几近溃散,唯有双眸依旧明亮如初。
紧接着,另一道缥缈之声从灯焰深处传来:
“命不属天,不属地,只属执灯之人。”
星言现身,身影透明,依附于即将化为灰烬的命牌之上,声音虚弱却清晰:“你非命定判官……你是自己点燃的灯。”
沈青梧瞳孔微缩。
那一瞬,仿佛有万千锁链崩断。
她体内沉寂已久的命线轰然震动,原本缠绕心口、如毒蛇般欲噬其魂的暗线,在灯焰照耀下显出真容——并非夺命之咒,而是“命灯共生”之术!
她的冥途之力正被悄然抽取,转化为某种更庞大仪式的燃料。
而那终点,直指血冕重铸之局。
他们不是要杀她。
他们是想把她炼成灯油,用她的命、她的魂、她的审判之力,点燃另一个人的永生之路!
“好一个偷天换日。”她冷笑,眼底寒芒如刃。
既然被动等死是局,那便主动破局。
她取出一支金钗,钗尖锐利如针,毫不犹豫刺入额心。
鲜血滑落,顺着眉骨流入眼角,视野骤然扭曲又清明——“命渊巡行”开启。
这一刻,她不再只是听魂断案的判官,而是窥探命运经纬的执灯者。
宫墙之内,命线纵横如网。
她在皇后寝宫上空看见一道隐秘命丝,深埋地底,连接着司天监废弃地窖;御书房梁柱之中,一枚微型命符正缓缓吸取萧玄策的帝王精气,如同寄生之虫;而在紫宸殿最深处,皇帝寝殿龙床之下——
一块与她幼时玉锁同源的“命钥”,静静埋藏。
三件信物,三种命术,只为完成“血冕换命术”的最终闭环:以她之命灯为引,夺帝王气运,重塑新皇命格!
“原来如此。”她缓缓收力,金钗离额,血迹蜿蜒如泪,“你们布这盘棋,三年前就开始了。”
她擦去血痕,神色冷峻如霜。
不能逃,也不能等。
她必须反客为主。
当夜,萧玄策召见六部重臣议事至深夜,刚回御书房批阅奏折,忽闻内侍急报:“才人沈氏咳血晕厥,太医已赶往凤栖殿!”
他笔锋一顿,朱砂滴落,染红一页奏本。
“又是她?”他抬眸,眸光幽深难测。
但脚步却已迈出殿门。
凤栖殿内烛火昏黄,沈青梧躺在榻上,唇色惨白,呼吸微弱,腕上“赦”字金痕黯淡无光,似将熄灭。
太医战战兢兢道:“才人命灯将竭,恐撑不过今夜……”
萧玄策立于帐前,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那一头银发如雪覆肩,竟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未久留,拂袖离去。
子时三刻,月隐云后。
三道黑影悄然潜入凤栖殿,身法诡谲,避过巡夜禁军,直逼床榻。
为首之人手中握着一只玉瓶,目标明确——取她心头血,一滴足矣。
刀光微闪,锦被割开。
就在匕首即将刺入胸膛的刹那——
沈青梧睁眼。
双瞳漆黑如渊,不见眼白,唯有两点幽焰跳动。
“等你们很久了。”
话音未落,九十九盏浮灯轰然合围,空中交织成阵,阴风怒号,冥气翻涌。
“冥途·断命阵”成!
三人顿觉四肢僵硬,命线如被巨手扼住,无法动弹。
她缓缓起身,金钗在手,悬于头顶,如剪裁命运之刃。
第一剑,落下。
“咔。”
命线断裂,三人七窍渗血,当场毙命,连魂魄都被绞碎。
第二剑,逆溯命源。
金光如丝,沿命线回溯,直指紫宸殿西阁——幕后之人所在!
第三剑,烙入虚空。
她以魂为墨,以命为纸,在天地之间划下四字:
我命由我。
整座皇宫地面轰然裂开无形命轮,无数被篡改的命格浮现血痕,冤魂低泣,鬼火升腾。
那些藏匿于暗处的命运丝线,尽数暴露于冥途光辉之下。
风止,灯静。
她立于中央,白衣胜雪,发如霜落,金钗悬顶,宛如执裁之神。
远处,沉重的脚步声踏碎寂静。
但她没有回头。萧玄策踏进凤栖殿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殿内无风,却有血气翻涌如潮。
九十九盏骨灯悬浮半空,焰火幽蓝,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扭曲如鬼舞。
沈青梧立于中央,白衣染霜,银发垂落如雪瀑,额心一道未愈的血痕蜿蜒而下,顺着眉骨滑至眼角,像一滴迟来的泪。
她手中金钗高悬头顶,尖端微颤,正对虚空——仿佛下一瞬,便要剪断这世间最不可触碰之物:天命。
萧玄策脚步顿住,身后的影卫纷纷跪伏在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不是妖,不是鬼,也不是神。
她是某种凌驾于生死之外的存在,是命运本身裂开的一道口子。
“你……”他开口,声音竟有一瞬干涩,“你在做什么?”
沈青梧缓缓回头。
那一眼,清明如镜湖倒映寒月,却又深不见底。
她不笑,不怒,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已看穿他龙袍之下那根正在悄然崩裂的命线。
“陛下。”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灰烬,“您一直以为我在破案、在查冤、在为您肃清朝堂。可您错了。”她顿了顿,金钗微倾,指向他心口,“我只是在救自己。若我不剪断这些缠绕我命灯的丝线,今夜死的人,就是我。”
萧玄策瞳孔骤缩。
他身为帝王,掌控天下命脉,却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命运被人看得通透,甚至……被一把金钗悬于刃上。
“那些命符、地窖中的祭判残念、皇后寝宫下的命丝……”她一字一句,如刀刻石,“你们布的局,是要用我的魂作引,燃他人永生之路。而那个‘他人’——本该是我,现在却想转嫁于你。”
空气骤冷。
萧玄策的手慢慢攥紧龙袍袖口,指节发白。
他不是没怀疑过司天监的异动,也不是未曾察觉御书房中那缕诡异命息,但他选择沉默,因为那是权衡之后的棋局。
可如今,有人告诉他,这盘棋的终点,并非巩固皇权,而是吞噬他的命格,重塑一个虚假的“天命之子”。
而真正点燃冥途之人,却是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棋子的才人。
长久的寂静后,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带着几分自嘲。
“所以,朕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蠢人?”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将金钗轻轻下移,指向他的胸口:“若您不愿醒来,下一剪,便是您的命线。”
话音落下,整座宫殿嗡鸣震颤,地面浮现出巨大命轮虚影,无数红线从中断裂、重组,其中一条金线直连龙椅,此刻正缓缓渗出黑血。
萧玄策盯着她,目光复杂如风暴暗涌。
最终,他抬起手,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摘下了头顶龙冠。
玉冕坠地,发出清脆一响。
“朕……交给你剪。”
那一瞬,天地似有低语,九十九盏灯同时摇曳,仿佛在见证一场亘古未有的更迭——凡人执裁天命之始。
当夜,万籁俱寂。
沈青梧独坐灯下,提笔欲书遗诏草稿,以备明日朝议之需。
墨已研好,纸已铺平,可笔尖刚触宣纸,一滴鲜红赫然坠落,迅速晕开。
她蹙眉,抬手查看,指尖并无伤口。
可那血竟自动成字,一笔一划,猩红刺目:
我在等。
她怔住。
手腕上的“赦”字金痕忽然流转如河,光芒由暗转盛,仿佛回应着千里之外某道即将归来的命契。
窗外,风不动,雪未落,唯有九十九盏骨灯静静燃烧,焰心深处,似有低语呢喃。
而她心口“判”纹中的那道剪痕,正悄然转动,形如钥匙,仿佛只待一声召唤,便可开启那扇无人敢踏足的——冥府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