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在第三日的寅时醒的。
窗外梅香浮动,清幽入骨,宫人说今年的早梅开得格外好,一夜间便染白了半座后宫。
可她睁眼那一刻,鼻腔里却只翻涌着腐骨之腥——像是深埋地底的尸骸被雨水泡胀,筋肉溃烂,髓中生蛆。
那气味黏在喉头,顺着呼吸钻进肺腑,带着阴寒的铁锈味,仿佛有人正把她的五脏六腑一点点碾碎。
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指尖触到心口银脉的位置,那里像埋了一根冰针,每跳一下,便刺得神魂微颤。
她知道这是代价。
开启本源冥途,逆转九钉封印,虽赢回了天地秩序,却也耗尽了阳寿根基。
地府不会白饶她一次违天之罪,它只是将清算,缓缓写进了她的命格。
三日昏睡,并未让她逃过那一声声残魂的哭嚎。
梦里全是断肢与灰烬,是无数双伸向她的手,是小蝉颤抖的声音:“姐姐……你又不来接我了……”
她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痛感让她清醒。
不能再等了。
夜半子时,万籁俱寂。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案上缓缓画下“冥聆阵”。
鲜血一滴落纸,便如活物般蜿蜒游走,勾勒出幽冥符纹。
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轻唤:“小蝉。”
刹那间,空气凝滞。
一道微弱的光从床帷深处浮出,残魂蜷缩如婴,肩背已裂开焦黑缝隙,像是被烈火反复炙烤过。
她扑到沈青梧脚边,浑身发抖:“姐姐……我好冷……冷宫那边……炉火不熄……她们把人烧成了香……活生生地烧……魂都不让走……”
沈青梧瞳孔骤缩。
“谁干的?”
小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瞬,一股无形之力猛然袭来,她的残魂如风中残烛,被狠狠抽离,化作一缕青烟倒灌入墙角铜炉!
炉中积灰轰然腾起,灰烬翻滚聚形,竟凝成一张扭曲人脸——眼眶凹陷,嘴角撕裂至耳根,无声狞笑。
沈青梧猛地起身,袖中银针疾射而出,直插炉身三寸。
灰烬人脸瞬间崩散,铜炉发出一声尖锐嗡鸣,似有怨魂在内嘶吼。
她盯着那炉,眸色如冰。
不是寻常焚香。是人香共祭。
第二日清晨,她以“静养避风”为由,移居冷宫偏殿。
无人敢拦——她是如今后宫品阶最高的昭仪,又是皇帝亲命“代掌六宫事”的暂理之人。
更何况,自地宫归来后,萧玄策对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审视与试探,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守护。
他昨夜亲自送来药汤,立在殿外良久,才低声说:“若你再敢拿命去赌,我不救你第二次。”
她没应,只望着他手中的合体玉锁。
那玉锁裂了一道细纹,血丝仍在渗出。
她知道,他也快撑不住了。
但她不能停。
影七悄然入殿,呈上近月焚香记录。
沈青梧一页页翻过,指尖停在某一处——每日申时三刻,必有三名宫婢“病亡”,尸首即刻送至焚化司,无棺无碑,火化后灰烬送往各宫供香。
太巧了。巧得如同仪式。
当夜,她独自潜入焚化司后院。
月光惨白,照见堆积如山的灰烬,像是埋葬了千百具无名尸。
她蹲下身,徒手挖掘,指甲断裂渗血也不觉痛。
终于,在一层焦土之下,掘出半截指骨。
骨髓中空,内壁刻满细密符文,暗红如血蚀。
她割破手指,将一滴判官血滴于骨上。
刹那,骨粉震颤,如虫群蠕动,缓缓聚成四字——
百炉归心,魂炼为香。
沈青梧眸光骤冷。
这不是单纯的杀人取乐。
这是在炼魂为祭,以千万冤魂之怨力,凝聚一种超越生死的“香火信仰”。
而这种信仰……竟能滋养某种沉睡的存在。
她缓缓收起骨片,转身离去时,脚步顿住。
身后灰堆微微起伏,一只枯手伸出,又迅速被掩埋。
她没有回头。
有些真相,必须用命去换。
第三日深夜,她独赴焚香殿。
临行前,她以银针封住七窍,仅留一丝呼吸。
赶尸人学徒的秘法,可避秽气侵魂。
她知道,这殿中之香,已非人间气息。
推门刹那,异香扑面。
非檀非麝,非花非木。
那是千万魂魄哀嚎凝成的“悲息香”,闻之神智涣散,心魔丛生。
她眼前幻象迭起:前世师尊持刀向她,小蝉在火中尖叫,萧玄策站在高台之上,亲手将她推入冥河……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唤醒清明。
开启冥途微光,视野骤变。
殿中九十九座香炉排列成环,炉底压着生辰八字牌位,每一块都泛着死灰色。
炉火幽蓝,每燃一刻,便有一道残魂被硬生生抽出,化作青烟缠绕炉顶,盘旋升腾,竟形成一条巨大的“香龙”,鳞爪俱全,双目空洞,似在等待某种召唤。
沈青梧一步步走近炉阵核心。
她能感觉到,那里的阴气浓稠如液,连空气都在扭曲。
就在此时——
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孩童低语,沙哑如炭渣摩擦:
“你来了……你是那个不怕香的人。”第169章 香灰落处,骨成冢(续)
“你若去,香火会烧掉你的记忆——就像你忘了小梧一样。”
烬儿的声音干涩如枯枝刮过石板,却像一柄铁锤狠狠砸进沈青梧的心口。
她瞳孔骤缩,指尖猛地一颤。
小梧?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被封印多年的闸门,猝然裂开一丝缝隙——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个扎着红绳的小女孩,在山野尸道边蹦跳着递来一朵野菊,笑得灿烂:“姐姐,这花能辟邪!”
可那画面只存了一瞬,便被灼热的灰风卷走,不留痕迹。
她确实不记得了。
不是遗忘,而是被剜去。
某种力量,悄然抹去了那段过往,连同情感与痛楚,一并深埋。
她盯着烬儿那双空洞焦裂的眼,声音冷得如冥河之水:“你说什么?”
“香能炼魂,也能焚忆。”烬儿缓缓抬头,虽无瞳孔,目光却精准落在她心口银脉的位置,“你每动一次冥途,香火就在啃噬你的过去。等银脉尽黑,你会忘了所有名字,忘了自己是谁……最后只剩一缕执念,沦为香龙口中钉。”
沈青梧沉默。
寒意从脚底蔓延至脊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终于明白了那些夜半惊醒时的空茫——为何她对前世的记忆总隔着一层雾,为何师尊临死前那一刀,她竟想不起动机。
原来,早已有人在暗中点燃了她的记忆之香。
但她没有退。
反而笑了,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那就趁我还记得清楚——”她猛然抬手,手腕一翻,银刃划破皮肉,鲜血如注洒向九十九座幽蓝香炉,“把你们的根,连魂带忆,一起烧出来!”
血落即燃。
并非火焰,而是幽光暴涨。
判官之血触炉刹那,符文逆闪,整座炉阵剧烈震颤,蓝火忽明忽灭,如同濒死喘息。
盘旋于顶的香龙发出无声尖啸,鳞片寸裂,烟躯崩散,化作万千残魂哀嚎四溢。
中央主炉轰然炸裂!
一道焦黑身影自炉心冲出,浑身缠绕香钉锁链,脖颈、四肢、心口皆钉入七枚刻满咒纹的黑钉。
她悬浮半空,口不能言,唯有魂音如丝线般渗入沈青梧识海:
“我非自愿……素娘说,烧尽万魂,天门可开……可那天门……早已闭了……三百年前,地府断香路,人间信仰不再通神……我们只是祭品,喂养她的妄念……”
话音未落,殿外狂风骤起,屋瓦掀飞。
灰袍猎猎,素娘立于残月之下,足下踩着一道由香灰铺就的阶梯,缓步走入大殿。
她双目泛青烟,手中香铲轻扬,所过之处,空气凝成细碎香尘,簌簌落下,竟在地面堆出一座微型宫城轮廓。
“判官大人,你来得正好。”她声音空灵,似从极远之地传来,“冬至还有七日,九千炉火,等你点灯。”
沈青梧缓缓起身,血迹顺指尖滴落,在青砖上绘出冥途残纹。
她望着素娘,眸中无惧,唯有一片冰封的怒焰。
原来如此。
这不只是复仇之地,更是一座以冤魂为柴、怨念为引的巨型祭坛。
而素娘,早已不是人。
她是香奴教主,是第一个被炼却未死的“香母”,三百年来借人香共祭苟延残喘,妄图重开天门,成为被万民供奉的“神”。
可笑的是,她所信奉的神明,早在三百年前就弃世而去。
“你不该唤醒初魂。”素娘轻叹,香铲一挥,那焦黑宫女残魂顿时被无数香丝缠绕,硬生生拖回炉中,“香阵根基已动,七日后冬至子时,百炉归心,香龙蜕形——届时,我不需要你点灯,我只需要你的命,作为最后一味‘判官香’。”
狂风呼啸,殿内香灰如潮涌动,形成一道封锁结界。
但沈青梧只是静静站着,任风吹乱长发,血染衣袖。
她看着那重新闭合的主炉,听着烬儿在角落微弱的呼吸,感受着心口银脉越来越刺骨的寒意。
可也正因如此——
她更要抢在记忆彻底消散前,亲手,把这座香渊,烧成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