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坐在昭阳殿深处,烛火在她面前摇曳,映出半边冷白的脸。
左脚裹着黑布,像一截死掉的根,再无知觉。
可她站得稳,走得静,仿佛那不是残躯,而是镇压万鬼的祭柱。
影七悄然现身,跪地无声。
“皇帝三日未眠。”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掠过枯叶,“每夜独坐乾清宫,不召人,不传膳,只对着空案发怔。属下冒险近身查探……他脊背浮现出一道黑线,已蔓延至心口。”
沈青梧闭目。
右臂衣袖微动,金纹战旗图腾忽然轻颤——那是她前世赶尸人学徒所刻的驱邪印,如今竟因某种共鸣而苏醒。
她缓缓卷起袖口,指尖抚过图腾边缘,寒意顺脉而上。
那黑线……与井底噬魂钉的气息,同源。
不是巧合。
她睁开眼,眸中幽光一闪即逝。
从袖中取出那枚古旧心磬,边缘斑驳,内壁刻满细密符文。
这是她用判官残血养了三年的法器,能启“梦门”——短暂窥见冥途血脉的禁忌之门。
但她知道代价。
每一次开启,识海便如刀割,记忆断层加剧,像是有人在她脑中一寸寸撕走过往。
而今,她只能撑二十息。
沈青梧咬破指尖,血滴落于心磬之上。
“当——”
磬音清越,穿破夜幕,直入魂隙。
刹那间,识海轰然炸开!
画面碎片般闪现:一座古老殿堂,十二席空置,尘埃覆座。
唯有主位之上,悬着一卷竹简,其上二字,墨迹未干——
生契。
她心头剧震。
谁留下的?
为何是“生”而非“死”?
这二字背后,藏着怎样的逆命之举?
梦门骤然崩裂,二十息已尽。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唇角染红,眼神却更冷。
答案不在宫闱,而在禁书。
她唤来影七,只说一句:“找‘灰册’。三百卷焦黄古籍,背负者必是守经僧。”
三日后,一个佝偻身影被带入后宫秘道。
老僧全身蒙灰袍,背负竹篓,篓中堆满焦黄卷册,气息沉寂如石。
他不语,不动,像一尊早已死去的雕像。
沈青梧立于阶前,目光如刃。
“哪一本?”她问。
灰册缓缓抬手,枯指点向其中一卷:《契源录》。
她接过,翻开。
纸页脆如枯叶,字迹却清晰如新:
“三百年前,地府以叛魂铸九钉,镇北方凶煞。人皇夺之,改镇紫微,以判官之血为引,换国运百年。初代判官秦氏,以魂改契,留‘生’字遗命。”
风停了一瞬。
沈青梧的手指顿在“秦氏”二字上。
心口冰裂纹突然刺痛,像是有另一颗心跳在体内复苏。
她几乎能听见血脉深处传来低语——那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苏醒。
原来如此。
所谓契约,并非地府恩赐,而是篡夺。
帝王窃取镇魂钉,将本该镇压天地灾厄的冥器,转而用来稳固龙脉、延续国祚。
而判官之血,便是献祭的引信。
秦氏……是第一个觉醒之人。
她没有顺从,而是以魂为笔,改写契约,留下一个“生”字——不是服从,是反抗;不是终结,是延续。
你是第七代身。
骨言的声音突兀响起,不是在耳边,而是在她识海深处。
那一夜,她再度踏入地心井。
赦字烙印燃于胸前,护住心神。她将《契源录》投入井底。
火焰骤起,非红非蓝,而是青得近乎透明。
井水翻涌,黑气倒流,一道森白头骨缓缓浮出水面,空洞的眼窝对准她。
“秦氏非人。”骨言开口,声如枯井回响,“乃地府所造第一判官。你……是她的第七代身。”
沈青梧站着,没动,也没问。
可她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所以她的重生,不是偶然。
她的能力,不是恩赐。
她是被选中的容器,是三百年前那场逆契之战的余烬,是秦氏用最后一缕魂火点燃的火种。
“所以‘生’字契约,是她留给我的?”她终于开口。
骨言缓缓颔首:“她预见今日,故以血续契,留你为最后镇钉之人。”
镇钉。
不是审判者,不是行路人,而是——钉入大地的桩,用来封住即将苏醒的灾厄。
她站在井口,风吹乱发丝,脚下紫禁城的地脉仍在微微震颤。
远处,乾清宫灯火未熄。
她凝望过去,瞳孔骤缩。
萧玄策独坐龙案之后,手中握着一枚玉锁——那锁上有干涸的血痕,正是当年她遗落在冷宫井边之物。
而他的脊背,黑线如藤蔓缠绕,正缓缓攀向心脏。
那一刻,沈青梧忽然明白——
他不是共犯。
至少,不只是。
她立于井口,寒风灌入广袖,如冥途吹来的叹息。
紫禁城的地脉在脚下低鸣,似有巨兽将醒未醒,而乾清宫那一盏孤灯,却像钉入夜幕的一枚钉子——钉着龙气,也钉着一个人的命。
沈青梧凝望着那抹灯火,眸底幽光流转。
原来如此……萧玄策不是共犯。
他是另一枚“活钉”。
帝王之躯,承天命,镇地煞。
以血脉为引,以执念为薪,生生世世锁住这紫微龙脉下的凶魂。
可镇压从无免费代价——每一年国运延长,都是他亲手剜去一段情之所系。
他的儿子夭折、妃嫔疯癫、兄弟谋逆……皆非偶然。
那是地脉反噬,是镇煞仪式中必须献祭的“亲缘之痛”。
怪不得他多疑成性,从不信任何人。
怪不得他夜夜独坐,脊背黑线如藤蔓缠心。
他不是在掌控后宫,是在与体内那股吞噬意志搏斗。
每一息清醒,都像是从地狱手里抢回来的。
沈青梧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脚。
黑布之下,血已不再渗出。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青灰色纹路,蜿蜒如符,封住了经脉,也封住了痛觉。
这不是残废——这是转化。
她的身体正在被冥途重塑,阳寿一寸寸化作镇煞之力。
判官权柄不再主“审判”,而是“镇压”。
她不再是行走者,而是……桩。
就像三百年前的秦氏一样。
她忽然笑了,唇角带血,笑意却冷得惊心动魄。
我不是来还债的。
我是来替她,走完这条路的。
金钗自发间滑落,锋刃划过掌心,鲜血滴落在心磬之上。
磬音再响,比之前更沉、更远,仿佛敲在天地尽头。
刹那间,青光自井口炸裂而出!
如锁链,如根须,如无数条冥河倒悬,顺着地脉蔓延向整座宫城。
昭阳殿、冷宫井、御花园枯槐、坤宁宫梁柱……所有冤魂曾泣血之地,皆被一道道青纹烙印覆盖。
那些滞留百年的怨灵,在光芒扫过的瞬间发出无声嘶吼,随即被无形之力镇入地底。
整个皇宫,宛如被重新钉死。
影七伏在暗处,瞳孔剧震。
他看见自家主子站在地宫出口,风吹乱青丝,衣袂翻飞如幡。
她左脚虽不能感,却稳如山岳,仿佛一脚踏空,一脚踩在生死边界。
“我的脚废了,但路还没断。”她喃喃,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重得能压碎星辰。
可她不知,在她识海最深处,“梦门”尽头——
那座白骨堆砌的王座之后,十二道席位本已尘封。
此刻,第十三道轮廓正缓缓浮现。
虚影静坐,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只是额间多了一道赤金裂痕,似曾劈开轮回。
它不开口,不动弹,唯有指尖轻轻一点,指向她尚未觉醒的命途。
前途未尽。
契火重燃。
真正的终代判官,才刚刚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