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如墨,地宫深处,唯有血气与阴息交织成缕,缠绕在石柱之间。
沈青梧立于碑林中央,衣袍染血,发丝凌乱,却脊背笔直,如同一柄自幽冥拔出的利剑。
她手中握着那本《亡仆名册》,指尖缓缓抚过新刻下的字迹——“盟者·旗鬼”“盟者·纸娘”……每一个名字都曾是无主孤魂,被权势碾碎、被历史抹去,如今却被她以心尖血为引,一笔一划重新锚定于冥途之上。
这不是奴役,不再是掌控。
这是共誓。
铭奴佝偻着身子,枯手执笔,在最后一行停下:“昭,契断,意存,魂归途。”
他低声念出,声音像是从千年古井中浮起:“名可删,迹难灭——只要有人记得,魂就不死。”
沈青梧闭了闭眼。
谢昭的名字不在盟册之列她无法强留他的魂,正如她无法替他选择安息的方式。
可她能做的,是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人,重新拥有一个名字,一段痕迹,一丝回响。
风忽起,卷动角落里的灰烬。
纸娘悄然现身,身影薄如蝉翼,怀里抱着一盏纸扎的灯笼,通体素白,只在底端描了一圈红边,像是旧时夫妻间最温柔的信物。
“我想……为夫点一盏灯。”她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灵。
她试图将灯笼放入冥途光圈,那是连接阴阳的节点,唯有足够纯净的魂力才能点燃魂灯。
可她魂息太弱,指尖刚触到光晕,便被反震得踉跄后退,灯芯三次欲燃,三次熄灭。
沈青梧看着她颤抖的手,没有说话。
下一瞬,她抽出鬓边断簪,锋刃划过手腕,鲜血滴落,正中灯芯。
刹那间——
幽蓝火焰腾起!
那火不灼人,却照彻十丈,映得整座地宫宛如海底龙宫,琉璃通明。
纸娘怔住,泪如雨下。
而火光中的纸人缓缓抬头,面容模糊,却朝着她轻轻颔首,似跨越生死的一次回应。
一声呜咽自纸娘喉间溢出,她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喃喃:“你终于……看见我了。”
不远处,旗鬼伫立不动,战旗虚影披在肩上,甲胄残破,却依旧挺拔如松。
他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复杂痛楚,终于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如铁锈摩擦:
“属下有一请。”
他双手捧出一卷残破军籍,边角焦黑,纸页斑驳,每一页都浸着干涸的血指印,显然是临终之人用尽最后力气所留。
“北境战亡将士名录,尚有三百七十二人未入碑林。”他说,“他们不是镇魂,不受契约,也不曾与您缔盟……但他们,不该被风吹散。”
沈青梧接过军籍,指尖拂过一行行名字——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歪斜颤抖,有的只剩半个姓氏。
每一笔,都是挣扎着要留在世间的证明。
她沉默良久。
然后,她抬眸,目光穿透地宫穹顶,仿佛已望见万里之外的边关雪原:那里尸骨成山,寒风吹彻,无数英魂徘徊不去,只为等一句“我们曾存在”。
“他们的名字,”她终于开口,声如寒玉碎冰,“不该只是灰烬里的残章。”
她合上军籍,交还旗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带我去你们最后驻守的地方。”
旗鬼一震,抬头看她。
“我要让他们听见,”沈青梧唇角微扬,眼底燃起一簇幽焰,“这世间,还有人为他们执灯。”
话音落下,整片碑林忽然震动,那些未曾刻名的空碑竟微微发亮,似在呼应某种即将降临的誓言。
就在此时,影七自外疾步而来,隐于暗处,低声道:“婕妤,外围已清,无人窥探。”
沈青梧点头,目光落在铭奴身上:“从今往后,《亡仆名册》更名为《盟者录》。所有自愿缔盟之魂,皆以‘盟者’冠名,记其真名,述其遗愿,载其执念。”
铭奴深深叩首:“谨遵判令。”
她转身,走向地宫最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青铜门,门前两盏长明灯早已熄灭,蛛网密布。
她伸手轻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露出其后堆积如山的旧档——那是历代帝王下令销毁的“逆党名录”“罪臣家眷簿”“边军除名册”……
她的手指在一排排蒙尘的木匣上掠过,最终停在一处刻有禁符的暗格前。
“找一样东西。”她淡淡道,“宫中禁用之物——阴檀木。”
影七皱眉:“此木聚怨招煞,先帝曾下诏焚尽天下存量……”
“那就去挖坟。”沈青梧打断他,眼神冷冽如霜,“掘开太庙西侧那座无碑老冢,二十年前,一位因谏言被赐死的礼部尚书,棺椁便是用阴檀所制。”
影七瞳孔一缩,随即领命:“属下即刻前往。”
沈青梧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堆即将重见天日的旧档,低语般呢喃:
“你们要的,是有人敢把你们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写下来。”
风穿地宫,吹动残烛,火光摇曳中,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竟隐隐与身后那面虚幻战旗重叠在一起。
仿佛,她已不只是开启冥途之人。
而是,为亡者执笔的判官。子时三刻,地宫深处。
十二盏魂灯静静排列在石阶之上,形制古拙,灯身泛着幽沉的墨色光泽——那是阴檀木独有的怨气凝结之相。
此木生来聚煞,百年不腐,专吸亡魂执念,曾被列为宫中禁物,违者株连九族。
而今,它们却被雕琢成灯,在沈青梧指尖一寸寸苏醒。
她立于最高一级台阶,衣袂翻飞如夜鸦振翅,右臂战旗图腾隐隐流动金光,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血脉中低吼。
心口冰裂纹第五道缓缓绽出金芒,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识海震荡,“梦门”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扉微微震颤,似有古老声音自轮回尽头传来,却始终模糊不清。
影七已按令将阴檀木取回,连夜由暗卫中通晓雕工之人刻就灯身。
每盏灯上,皆依旗鬼所献军籍,深深刻下一名镇北军亡卒之名。
字迹入木三分,笔锋带血意——因沈青梧命他们以银针刺指,以人血混朱砂填缝,确保名字不被冥途遗忘。
“点灯非礼,乃誓。”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地宫内所有阴风呜咽,“我非救赎者,亦非施恩之主。今日之举,只为还债。”
她说的是实话。
前世她为赶尸人学徒,行走荒野,背负死人行走百里,只为让无名尸骨归乡入土。
可最终,她自己也成了无人收殓的孤魂。
如今重生为妃,执掌冥途,她早已明白:真正的审判,不在刑台,而在记忆是否留存。
第一盏灯置于白玉台前。
她抽出断簪,再次割开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正中灯芯。
没有咒语,无需符箓,只有一声清越如剑鸣的宣告响彻地宫——
“镇北军百夫长,李承忠——魂归有路,名存不灭!”
刹那间,幽蓝火焰冲天而起!
那火不暖、不灼,却照得四壁碑影分明,宛如白昼。
一道残魂自虚空浮现,铠甲残破,脸上血污未净,双目却炯炯有神。
他望着那盏为自己点燃的灯,又看向高台上染血的身影,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一如生前军规。
然后,化作一点流光,消散于冥途入口。
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逐一燃起。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时,便有一道微弱或强盛的魂影现身,或含笑颔首,或泪流满面,或嘶吼一声后安然离去。
有些魂魄早已涣散,仅剩一丝执念残响,也在灯火牵引下重聚片刻,听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声呼唤。
当第十二盏灯燃起,整座地宫骤然安静。
随即,碑林震动!
那些原本空无一字的石碑,竟如被无形之手雕琢,一道道刻痕凭空浮现,名字接连成行,密密麻麻,像是大地本身在书写历史。
尘埃簌簌落下,铭奴跪伏于地,老泪纵横:“千年无碑者,今日得名……判官有令,天地共证!”
阴气不再刺骨,反而变得温润柔和,如同春夜细雨浸润枯骨。
素纱自外疾奔而入,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娘娘……宫墙之外,出事了!”
沈青梧转眸看她。
“城南、西郊、北岭……三百七十二处荒坟,同时升起阴火!皆朝地宫方向,俯首如拜君王!”
殿内一片死寂。
唯有十二盏魂灯静静燃烧,映照她冷峻眉眼。
她的右臂金纹彻底亮起,战旗虚影几乎凝实;心口第五道裂纹金光流转不息,似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而在识海最深处,“梦门”轰然开启一线——
一段早已湮灭于轮回的判官古训,悄然浮现:
“名正,则途通;魂安,则律行。”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有风暴酝酿。
这时,影七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方黑布包裹的物件,神情罕见凝重。
“婕妤,乾清宫昨夜失火,御书房焚毁大半。属下潜入废墟搜寻异象源头,只抢出这一片残卷。”
他双手呈上。
焦黑纸片上墨迹尽毁,唯余几字勉强可辨:
“……镇南侯旧部……七百三十二人……流徙三州……子女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