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在一片死寂中醒来的。
地穴深处,没有日月,唯有那头名为“地喉”的冥兽残息,在她周身缓缓流转,如阴火舔舐筋脉。
三日了,她靠冥途汲取这地底怨念维生,每一口呼吸都像吞下千针万刺。
七窍早已干涸结痂,心口冰裂纹六道隐现,可第七道——那道在井底曾短暂闭合的裂痕,竟真的凝住了,金光如丝,缠绕命脉,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在她体内悄然重塑。
她动了动手指,掌心金钗尚在,已磨得锋利如刃。
她撑起身子,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但她没有停。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指甲抠进岩面,她以金钗为笔,以血为墨,在地面缓缓勾勒。
一道、两道……九百个光点浮现,排列成阵——正是当年“九百灯阵”的布局。
传说此阵以童魂为引,活人镇桩,镇压龙脉暴动,可保王朝百年安稳。
她一笔一划,复刻着那些被掩埋的真相,直到最后一划落定。
刹那间,符光微闪,阵图中忽有一处剧烈震颤——阵眼所在,竟与紫禁城最核心的乾清宫龙床位置,完全重合!
沈青梧瞳孔骤缩。
原来钦天监日夜测算的龙脉镇压点,从来就不在观星台,也不在地宫密窟。
真正的真心,是皇权本身。
是那张万人仰望的龙床之下,埋着九百颗尚未熄灭的童心。
她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如砂纸磨骨。
帝王坐镇中枢,不是因他至高无上,而是因他本身就是一根桩。
她颤抖着取出贴身携带的“册灵”——那根由古竹简化形的灵物。
竹身斑驳,刻满九百姓名,皆是无碑无坟的祭童。
她咬破舌尖,将一滴心尖血弹在简上。
“显。”
血珠滚落,竹简骤然震颤,裂开一道细纹,一行新字缓缓浮现:
“祭童名录第七十二,萧氏,年九,籍贯京兆,血脉标记:龙纹胎记。”
沈青梧呼吸一滞。
萧氏?九岁?龙纹胎记?
那是萧玄策幼时隐疾的胎记,宫中仅少数御医知晓,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
可这竹简,却将他写进了祭童之列。
她脑中轰然炸开——那少年皇帝,也曾被绑上祭台?
也曾跪在井边,听着孩童哭喊,亲手将铁钉钉入地心?
她猛地攥紧竹简,指节发白。
若皇帝也是祭童,那他后来为何能登基?
又为何对地脉之事讳莫如深?
是他选择了遗忘,还是……有人强行抹去了他的记忆?
她挣扎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她必须出去。
必须拿到更多证据。
就在她踉跄行至井底封石处时,头顶猛然传来巨震!
轰——!
火药爆裂声撕开死寂,碎石如雨砸落。
烟尘中,一道黑影跃下,单膝跪地,正是影七。
“婕妤,属下迟了。”
他声音低沉,目光扫过她满身血污与心口那道诡异金纹,眸中闪过一丝惊疑,却未多问。
他只道:“守夜名单已被调换,乾清宫外围已布下三重暗哨,您要的东西……素纱正在取。”
沈青梧没应,只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哑声道:“走。”
她没有回宫。
而是命影七护送她至皇室玉牒库外百步。
素纱早已潜入,半个时辰后,她悄然归来,手中紧攥一卷黄绸。
那是先帝“靖难遗诏”正本。
沈青梧颤抖着展开,层层翻阅,终于在夹层中摸到一丝异样。
她撕开内衬,取出一纸血书。
纸已泛黑,字迹却稚嫩清晰,仿佛出自孩童之手:
“儿玄策,奉旨守灯七日,每夜献童心一盏,血溅龙柱,不得闭眼。父皇言:此为帝王必经之试。”
她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那张薄纸。
七日,七盏心灯。
可据她从地喉记忆中拼凑出的片段,当年共献祭三十六童。
也就是说……萧玄策不仅参与,更亲手点燃了三十六盏“心灯”。
他是祭童,也是行刑者。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他登基后第一道诏令,便是重修乾清宫地基;为何他每夜必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直至子时;为何他对钦天监的星象异常反应激烈,甚至诛杀过三任监正。
他在镇压,也在……被镇压。
当夜,她回到偏殿,焚香净身,盘膝而坐。
识海中“衡”字浮现,她以心神为引,开启“梦门”。
刹那间,神识出窍。
她看见琉璃江山如巨鼎悬于天际,金光流转,却早已碎如蛛网。
裂痕纵横交错,而最深那一道,直指乾清宫方向。
她强行推进神识,窥入国运深处。
幻象乍现——
井边,少年萧玄策跪在地上,双手沾满鲜血,手中握着一根锈铁钉。
面前地穴中,一名孩童哭喊着挣扎:“皇帝哥哥救我!灯还没灭——”
可少年没有动,眼神空洞如死,仿佛灵魂早已不在躯壳。
他机械地抬起手,将铁钉狠狠钉入孩童胸口,血花四溅,染红龙柱。
一盏、两盏、三十六盏……每点一灯,他眼中的光便熄灭一分。
沈青梧猛然惊醒,呕出一口黑血,胸口如遭重锤。
她窥见的,不是传说,不是臆测。
是被抹去的记忆,是藏在帝王灵魂最深处的罪与痛。
她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却仍死死攥着那张血书。
原来,他们都不是局外人。
她审判阴魂,他镇压龙脉。
她背负冤魂之痛,他背负帝王之罪。
可若连皇帝也曾是祭童……那这场延续百年的“镇桩”仪式,究竟是在护国,还是……在吞噬?
她缓缓闭眼,耳边忽然响起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是素纱回来了。
她站在门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婕妤,我查了近三月乾清宫地基的阴气流向。每夜子时,地底必渗出阴气,形态如童魂爬行,似欲破土而出。但总有一道金符自龙床下方浮现,强行将其压回。”
沈青梧睁眼,眸光如刃。
她终于明白——
皇帝体内,有“镇桩”残印。
夜露凝霜,御花园深处,假山嶙峋如骨,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撕碎,洒在沈青梧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静立不动,衣袖垂落,指尖却微微颤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心口那第六道冰裂纹,正如活物般缓缓裂开,似有千钧之力自内而外撕扯她的魂魄。
“审判者,亦在罪中。”
冥途契约中的“衡”字扭曲成一道血痕,浮现在她识海深处,那声音不似耳闻,而是直接烙进神魂,带着地府铁律的森然回响。
她咬牙,喉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咽下。
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素纱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每夜子时,乾清宫地基渗出阴气,如童魂匍匐爬行,却被一道金符镇压。
那金符,源自龙床之下,更源自皇帝体内。
他不是在守护龙脉,他是在压制自己体内的反噬。
每逢月圆,怨气冲顶,若不以帝王精血为引,以残印为阵,那些被钉入地心的三十六盏“心灯”,便会尽数归来,索命索魂。
而他不敢睡。
沈青梧闭了闭眼,眼前却浮现出幻象中那少年的身影——跪在井边,手握铁钉,眼神空洞,一灯一钉,一钉一魂。
三十六次,他亲手点燃了王朝的安稳,也点燃了自己的永夜。
她原以为他是操纵者,是那高坐龙椅、执棋天下的冷酷帝王,是这场百年镇桩的受益者、维护者。
可如今她才明白,他也曾是祭坛上的羔羊,是被父皇推入深渊的“活桩”之一。
他的登基不是解脱,而是枷锁的延续——他坐上龙位的那一刻,便成了新的镇压核心。
“影七。”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暗卫首领从阴影中走出,黑袍裹身,面容隐在夜色里,唯有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属下在。”
“你说,若一个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他该不该死?”
影七沉默片刻,低声道:“您问罪,还是问心?”
她笑了,笑意冷得能冻裂月光。
“我不问心,只问债。”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心口裂纹,血丝从皮肉中渗出,顺着指缝滑落,“他点过灯,就该还债。冤魂不会因他也是苦命人而放过他,地府不会因他背负国运而赦免他。因果不虚,报应不爽——这,才是‘衡’。”
话音未落,识海剧震,地喉的低鸣自地底传来,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古老的警示。
她猛然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幽蓝——那是冥途共鸣的征兆。
她已无退路。
前世枉死,今生契约,她本就走在一条通往灭亡的路上。
每一次开启冥途,都是在燃烧性命;每一次审判阴魂,都是在积累反噬。
可她从不曾后悔。
她生来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清算。
而今,清算的对象,竟是这座王朝最核心的囚徒。
她转身,望向乾清宫方向。
那殿宇巍峨,灯火未熄,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脊背下压着九百颗不灭的童心。
萧玄策仍在批阅奏折,一夜又一夜,不敢合眼。
他在怕,怕梦回井边,怕听见那声声“皇帝哥哥救我”。
可他救不了。
正如她也救不了那些曾被她赶尸途中抛尸荒野的亡魂。
“影七。”她声音冷冽如霜,“传令下去,三日后晨会,我要面圣。”
影七眸光一凛:“您要……揭发?”
“不。”她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我要请旨。”
风起,卷起她破碎的袖角,露出右臂上那道已退至指甲的黑纹——那是生命力流逝的印记,也是冥途契约的倒计时。
她抬头,望向将明未明的天际,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钦天监地穴乃国之隐患,臣妾愿主持封脉大典,以正阴阳。”
话落刹那,心口第七道冰裂纹,竟微微一颤,似有金光欲破而出。
而乾清宫内,那盏长明不灭的宫灯,忽地摇曳了一下,仿佛……有人,在黑暗中,抬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