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连风都凝在檐角不动。
沈青梧盘坐于榻,识海如湖,冥途初定。
新律已立,契约反哺,心口第八道冰裂纹竟有愈合之兆,仿佛命运终于向她低头一寸。
她本该安心入眠,可就在神识将沉未沉之际——
井底传来一声低语。
不是哀嚎,不是祈求,也不是冤魂执念的嘶鸣。
那声音像是从大地最深处挤出的一口气,千人共咽,万口同启,齐齐唤出一个名字:
“青梧……”
她的名字。
沈青梧猛地睁眼,瞳孔骤缩。
那声音并非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撞进识海,震得“梦门”嗡鸣不止,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魂在井底齐声诵名。
她指尖微颤,不是惧,而是警。
她这一生听过太多亡魂低语,却从未听过如此齐整、如此诡异的呼唤——不带怨气,却更令人心底发寒。
她闭目凝神,引冥途之力回溯声源。
魂念如丝,顺声而下,穿殿过廊,破土入地。
越往下,阴气越重,魂影越密。
可这些魂……并非游荡,而是被钉着。
一根根黑铁巨钉自岩层贯穿而下,九根,整整齐齐,呈环形镇压于乾清宫地基深处。
每根铁钉上缠绕三百魂魄,密密麻麻,如蛛网缚虫,无声嘶吼,口不能言,魂不得散。
那声音,正是从这九百魂口中齐出。
沈青梧心口一紧,冰裂纹骤然刺痛。
她几乎要呕出一口黑血,强压住翻涌的阴气,迅速抽回神识。
睁眼时,额角已覆薄霜,指尖冰凉如丝。
“这不是灯阵……”烬娘的残魂自墙角浮出,声音微颤,如风中残烛,“是桩阵。”
她飘至沈青梧身侧,目光穿透虚空,仿佛仍见那地底惨景:“以活人精魄为引,以黑铁为钉,以怨念为锁,镇压地脉……他们不是想供你为判官。”她低语,字字如针,“是想让你当新桩。”
沈青梧呼吸一滞。
桩——不是神,不是灯,是祭品。
是被钉在龙脉之上,以魂养国运的活人桩。
她冷笑,唇角扬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所以,先帝用九百冤魂换三纪太平,如今太平将尽,便要寻下一个替死鬼?”
烬娘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沈青梧起身,步至案前,提笔蘸墨,手却稳得可怕。
她召来影七,声音平静得不像人:“查近十年宫中地基修缮记录,尤其乾清宫、太庙、钦天监三处。凡参与修缮的工匠,我要名单、死因、埋骨之地。”
影七单膝跪地,黑衣如墨:“是。”
她又唤素纱:“钦天监废墟,三日前有异动,地气翻涌。你去,掘地三尺,若有一纸半简,皆带回。”
素纱无声点头,身影如烟散去。
两日后,素纱归来,掌心托着半卷残破典籍,纸色焦黄,边缘如被火烧过。
她将书卷摊开,沈青梧目光一扫,瞳孔骤缩。
《地脉镇典》。
残页上赫然写着“靖难遗诏”四字,其下仅存数句:
“九百冤魂,镇九钉,换三纪太平。
龙脉躁动,需童阴镇井。
七童封井,血祭轮替,国祚不倾。”
沈青梧指尖抚过“七童封井”四字,指腹传来一阵刺痛——那字迹深处,竟残留一丝极弱的魂念。
她闭目,以冥途之力追溯。
刹那,幻象浮现:七口枯井,分布宫中偏隅。
每井之下,皆有一童,年不过十,身缠铁链,口塞黑布。
他们被活埋前,双眼翻白,嘴唇微动,齐齐低语——
“娘,我听见地底下……有人叫我的名。”
沈青梧猛地睁眼,心口冰裂纹剧烈跳动,仿佛有东西在体内苏醒。
她冲入太医院焚药阁,翻查旧年“心疾暴毙”宫人名录。
纸页泛黄,名录冗长,直到末页,她看见一行血字,深深嵌入纸中,如用指尖划出:
“祭童轮替,第七代已埋。”
她凝视那行字,指尖凝霜,顺着血痕追溯残魂。
画面再闪——一名童子被拖入冷宫枯井,井口封石落下前,他最后一声呢喃,竟与她梦中无数次听见的低语一模一样:
“青梧……救我。”
沈青梧僵立原地。
不是巧合。不是错觉。
那井底的呼唤,不是来自冤魂,而是来自……她自己尚未觉醒的命。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冰裂纹第八道微微发烫,仿佛与地脉共鸣。
冥途在她识海震颤,梦门开启一线,她窥见幻象:大胤山河如琉璃崩裂,裂缝深处,地火翻涌,而中央立着一个女子,覆霜披雪,双目紧闭,脚下九根黑铁钉贯穿脊骨,魂锁龙脉——
那女子,是她。
沈青梧缓缓闭眼,再睁时,眸中已无波澜。
她将《地脉镇典》残卷焚于铜炉,灰烬未落,已命影七彻查宫中所有枯井位置,尤其冷宫那口百年无水的废井。
影七低声问:“是否调暗卫夜探?”
她摇头,声音轻得像雪落:“不必惊动任何人。”
夜复一夜,宫中风平浪静。
私灯尽灭后,再无人敢妄动阴术。
皇帝萧玄策未召她,也未问她,可她知道,乾清宫的星图上,那道青光仍未熄。
而她,已不再只是后宫的审判者。
次夜,更深露重。
沈青梧独坐镜前,取出一支青铜金钗,钗头雕着半只残眼,是她前世赶尸人学徒的信物。
她指尖一划,血珠坠落,滴在钗身,竟被缓缓吸入,如渴饮。
她起身,披上黑袍,无声推门而出。
风不起,叶不摇。
她一步步走向冷宫。
枯井在月光下如一张沉默的口,黑不见底。
她立于井沿,俯视深渊,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千人齐唤的声音——
她握紧金钗,血染指尖。
井底地鸣如哭,仿佛大地在等待她的降临。
井底深处,地气翻涌如沸,黑雾自岩缝中渗出,缠绕足踝,似有无数无形之手欲将她拖入深渊。
沈青梧立于枯井底部,寒风自四面八方倒灌而下,吹不散她周身凝结的霜气。
她未点灯,不持火,只握紧那支青铜金钗,钗头残眼仿佛也睁开了,幽幽映出她苍白的面容。
她蹲下身,指尖蘸血,在青石地面上缓缓划下一道逆符——非为召魂,而是破禁。
血痕甫落,大地骤然震颤,如沉睡巨兽被惊醒。
井壁龟裂,黑水汩汩渗出,带着腐骨的气息与千年积怨的腥甜。
她闭目,引冥途之力贯通识海,“梦门”轰然开启一线,魂念如刃,直刺地心。
刹那间——
千魂哀嚎,万魄哭嚎,声音如潮水般涌入她的神识,几乎将她撕裂。
那些被钉在黑铁之上的魂,那些活埋于井底的童子,那些连姓名都未曾留下便化为养脉祭品的冤灵,全都苏醒了。
他们的痛苦、恐惧、不甘,如荆棘刺入她的五脏六腑,心口第八道冰裂纹剧痛欲裂,几乎要崩出血来。
可她咬牙撑住。
就在识海即将崩溃之际,一卷竹简虚影自地底浮出,悬浮于她眼前。
通体漆黑,似由怨骨研磨而成,其上浮现出九百个名字,字字泣血,笔画扭曲如挣扎的手指——册灵。
它无声翻动,纸页沙沙作响,仿佛由看不见的魂在翻阅。
最终,停在一页。
“第七祭童”。
姓名空白。
唯有一滴殷红血痕,静静坠落,滴在她的名字之上。
沈青梧瞳孔微缩,呼吸几乎停滞。
不是巧合。
不是误认。
她是被选中的,也是被遗忘的。
她是最后一个祭童,却也是唯一一个活着听见地底呼唤的人。
“你们等的不是镇脉人。”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斩断因果的冷意,“是问罪人。”
话音未落,井底忽地传来一声稚嫩童音,清脆如铃,却又阴冷如霜:
“判官姐姐……你来了。”
她猛地回首。
井壁黑水如泪般滑落,缓缓聚成一个孩童轮廓——约莫七八岁,赤足,双手被铁链虚影锁住,脸上无五官,唯有一张嘴微微开合。
他抬起手指,不指她面,不指她魂,而是直直指向她心口冰裂纹所在。
“他们说,你要替我们活着。”
风止,声寂。
沈青梧没有后退,没有动容,甚至没有眨眼。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支沾满她鲜血的青铜金钗,猛然插入井壁裂缝之中。
血光一闪,符纹自钗身蔓延,如藤蔓缠绕井石,瞬间封住那股自地底涌出的怨流。
黑水凝滞,童影颤抖,似被某种古老契约所镇。
“我不是替身。”她一字一顿,声音如霜刃落地,“是清算人。”
话落,井底骤然安静。
连地鸣都停了。
她转身,一步步踏上井梯,黑袍拂过腐苔,不留痕迹。
身后,那支金钗深深嵌入石中,残眼朝天,仿佛仍在凝视。
当夜,她归宫。
镜中倒影苍白如雪,可心口第八道冰裂纹,竟隐隐收敛一线,似有极寒之力在悄然愈合。
而远在乾清宫深处,星图罗盘之上,婕妤宫方位青光骤盛,如彗星划破夜穹。
萧玄策立于图前,指尖轻抚那道青光,眸色深不见底,唇角微扬,低语如谶:
“她听见了……地底的声音。”
夜更深了。
沈青梧卧于榻上,闭目调息。可就在意识沉入冥途的刹那——
地底,又响起了那熟悉的鸣动。
不是哀嚎,不是呼唤。
像一根脊骨,被无形之手,一节一节……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