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烛火在寅时末突然矮了一截,沈青梧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褪色的赶尸铃。
那串铜铃是她前世唯一没被烧毁的物件,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轻响,与窗外若有若无的婴啼重叠成一片。
\"娘娘,\"素纱捧着个裹了三层黑布的银盒进来,发间珠翠压得脖颈微垂,\"御药房最里层的药渣堆里翻出了半块霉朽的木匣,粉子倒是还能用——只是...\"她抬眼时眼尾泛红,\"胡道人的手札上说,这孢粉是拿百人魂魄炼的,蚀起神识来比刀割还狠。\"
沈青梧接过银盒,指腹触到盒身的凉意,像是摸到了前世埋在荒坡里的尸块。
她扯了扯嘴角,将银盒搁在妆奁上,镜面映出她眼下青黑的影子——自上回救乔答应后,她每夜都能在镜中看见另一个自己,黑袍垂地,眼底燃着冥火。\"蚀魂?\"她低笑一声,指尖划过妆奁里的金簪,簪头凤凰的眼睛是两颗血玉,\"我这条命本就是借来的,多蚀几分又如何?\"
烬娘从屏风后转出来,她的魂体比昨日更淡了些,像是被风一吹就能散。\"主子,\"她声音轻得像飘在水面的柳絮,\"您右臂的黑纹已经爬到心口了,上回用冥途虚影,冰裂纹又多了三道。
这孢粉...\"她喉间发出哽咽的气音,\"会要了您半条命的。\"
沈青梧转身,烛火在她眼底跳动。
她望着烬娘——这是秦氏留在世间最后一点残念,自愿替她引梦时被梦母撕去半片魂,如今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你替我引了七回梦,\"她伸手,指尖穿过烬娘透明的手腕,\"我替你断了七世孽,这账早该清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了,\"唇角勾起冷硬的弧度,\"我若不入梦,谁来断梦?\"
子时三刻的更声刚落,沈青梧便将银盒里的褐色粉末倒进茶盏。
孢粉遇水腾起一缕青雾,带着腐肉混着檀香的腥甜,她皱了皱眉,还是仰头饮尽。
喉间立刻泛起火烧般的疼,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签子在喉咙里搅——这是孢粉在蚀她的三魂七魄。
她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里的影子突然扭曲,黑袍的\"她\"从镜中伸出手,指甲掐进她后颈。
\"疼么?\"镜中影的声音像刮过棺材板的风。
沈青梧反手抓住自己后颈,指甲陷进皮肉里,血珠渗出来,\"疼就对了。\"她咬着牙,\"疼说明我还活着。\"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陷入黑暗。
等神识重新凝聚时,她正站在一片血雾里。
九面高墙环立,墙上嵌着的婴儿头颅正咧着嘴哭,血泪顺着墙缝往下淌,在脚边积成血池。
血池中央,梦母的身影比上回更清晰了些——九臂妇人,每只手臂都缠着红丝,腹部鼓胀如孕,里面隐约能看见婴孩的轮廓。
\"又来送死?\"梦母的声音是千百个女人的尖叫叠在一起,她挥了挥右臂,数十道红丝从血池里窜出来,\"上回断了我九根丝,今天便拿你填我的育婴茧!\"
沈青梧这才注意到,那些红丝末端都系着半透明的影子——是被吞噬的宫妃残梦。
她们的脸都朝着她,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她心口突然剧痛,像是有人攥住她的心脏在拧——这是冥途在提醒她,这些残梦的怨气正在反噬。
\"冥途,现。\"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黑纹连成一片。
识海里的虚影终于不再是幻影,而是一座由霜骨筑成的阴司殿宇,殿门挂着\"因果司\"的牌匾,门前立着块石碑,刻着\"因果不虚,梦亦有律\"八个血字。
梦母的九只手臂同时顿住。\"你...你竟敢在梦中立庭?!\"她腹部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婴尸,\"我吞了八百八十九个梦,马上就能重塑爱子!
你敢坏我事——\"
\"八百八十九?\"沈青梧打断她,指尖凝聚起霜色光刃,\"正好,我替你数到九百。\"她抬手,冥途虚影如伞盖般扩张,笼罩了整座梦渊。
血池里的水突然开始倒流,那些缠着宫妃残梦的红丝\"啪啪\"断裂,残梦们像是被风卷着的纸片,纷纷往阴司殿飞去。
\"赦!\"她大喝一声,烬娘的残魂从她袖中飘出,点燃了殿门前的\"赦\"字灯。
暖黄的灯光照过梦渊,那些宫妃残梦突然有了声音——有的喊\"阿娘\",有的哭\"我要回家\",还有个声音细细的,像是刚入宫的小答应:\"姐姐,我好冷...\"
沈青梧胸口的冰裂纹又多了一道,疼得她几乎站不稳。
但她看见,阴司殿台阶下,那个无口的小哑正站在残梦中间。
他没有嘴,却能发出魂音,像晨钟暮鼓般清晰:\"不归...不归...\"
\"是不归咒。\"她突然笑了,\"小哑,你早醒了是不是?\"
小哑歪了歪头,魂音更响了:\"不归...不归...\"
现实中,储秀宫、景仁宫、延禧宫...七处宫殿的窗纸同时被风掀起。
七个宫女同时睁眼,她们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嘴里却无意识地念着:\"不归咒起,梦断魂归。不归咒起,梦断魂归。\"
梦中声浪如潮,千人同咒。
梦母的九只手臂开始断裂,每断一只,墙上的婴首就多哭一声。
她腹部的婴尸们突然开始互相撕咬,血从她指缝里往外涌,\"你敢!
你敢用活人念咒!\"
\"我用的是她们自己的愿力。\"沈青梧擦了擦嘴角的黑血,\"她们想醒,想得比你想吞梦更狠。\"她抬手,霜色光刃穿透血雾,刺进梦母心口,\"我的命,不许你绣——我的梦,也不许你占。\"
梦母的身体开始崩溃,她最后看了眼腹部未成型的婴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沈青梧趁机召出铁喙鸟面的冥差,将她的残念锁进\"梦狱\"。
然后她转身,神识锁定《九婴图》的本源,将其卷入冥途虚影,\"心火,焚。\"
火焰从阴司殿蔓延开来,画中婴啼渐弱。
梦母在火中蜷缩成一团,抱着那具与沈青梧面容相同的婴尸,终于化作灰烬。
最后一瞬,小哑的幻影突然出现在火边,他没有嘴,却像是在笑。
沈青梧猛地睁眼,额头的冷汗浸透了枕巾。
素纱正跪在床前,手里捧着帕子要替她擦汗,见她醒了,眼泪\"啪嗒\"掉在帕子上:\"娘娘,您睡了三天三夜!
乔答应醒了,她说...她说梦见您站在一座白得发亮的殿门前,替她们做了噩梦。\"
沈青梧抬手摸向右臂,黑纹又新增了三道,几乎要缠到锁骨。
但她识海深处,多了一扇半开的\"梦门\",门后隐约能看见阴司殿的飞檐。
她笑了笑,刚要说话,窗外突然飘进一句模糊的低语:\"九婴哭墙...九婴哭墙...\"
素纱猛地转头看向窗外,可除了摇晃的树影,什么都没有。
沈青梧望着窗纸,眼底的黑纹缓缓转动——梦母虽灭,可那些被吞噬的残梦,似乎还有什么没散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