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风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沈青梧素缟下摆被阴风掀起,露出脚踝处若隐若现的青紫色血管——那是阳气耗损过甚的征兆。
她望着佛堂朱漆门上斑驳的金漆,指腹重重按在门环上,铜锈刺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口那团火:阿阮的魂魄被锁在地窖血书里三年,今日,她偏要撕了这阴司都敢篡改的账册。
“墨兰。”她声线冷得像冰锥,“香。”
捧香的宫女指尖发颤,三柱黑香递到一半险些坠地。
沈青梧垂眸扫过她泛白的指节,忽觉喉间发甜——这丫头跟了她三个月,前两月还战战兢兢怕她像其他主子般苛责,如今倒敢替她挡过两次暗箭。
“闭眼。”她抽走香,“等会不管听见什么,都别睁眼。”
墨兰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将布卷往怀里又拢了拢——那是方才从清梧阁地窖翻出的血书,“阿阮”二字还在她眼底烧着。
沈青梧转身,黑烛火苗突然倒卷着窜向她掌心,蜡油滴在素缟上,洇出暗红的花。
她知道这是阴魂在催促,指甲掐进掌心逼出一滴血,沿着佛堂阶前青石板画下第一道线。
八门冥阵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每一笔都像拿刀尖剜肉。
当最后一道“生门”闭合时,她额角的汗已经浸透了鬓发,阴玉符嵌入阵心的瞬间,地底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破了的瓮里说话。
“出来吧。”她对着地面低喝,声音里裹着前世赶尸时练出的狠劲,“你们扣在这里三年,等的不就是今天?”
第一缕残魂从砖缝里钻出来时,墨兰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那是个穿绿衫的小宫女,脖颈歪得不成样子,发间还插着半支烧焦的木簪。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十多道影子浮在半空,执念凝成的黑雾裹着她们,像团团甩不脱的烂泥。
“姐……”
这声轻唤像根针,精准扎进沈青梧的魂里。
她猛地抬头,便见阿阮的魂影悬在阵心上方,喉间勒痕红得刺眼,身上的焦黑比记忆里更重。
妹妹张了张嘴,她却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被阴瞳灼烧的左眼:“崔氏焚我尸,扣我魂,只为炼‘替命灯’供太后延寿……”
“好个替命灯。”沈青梧笑了,笑声里浸着血,“用十三岁的姑娘炼灯油,太后的慈悲,倒比油锅还烫。”她反手割开手腕,鲜血滴进脚边铜炉,逆诵的《往生咒》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句都像在抽她的骨:“今日开冥途,不为超度——为讨债!”
铜炉腾起黑雾的刹那,佛堂外突然炸开一声龙吟般的低喝。
沈青梧瞳孔骤缩,阴瞳里的幽光险些溃散——那是龙气,带着帝王独有的金戈铁马气,压得她胸口发闷。
她转头,便见玄袍身影立在月华中,腰间玉螭纹带钩泛着冷光,正是萧玄策。
霍沉和禁军退到十步外,刀鞘撞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格外清晰。
皇帝的目光扫过半空飘着的残魂,最后落在她渗血的手腕上:“昭媛深夜聚魂,可是要造反?”
“陛下若不信,可走近看。”沈青梧擦了擦嘴角的血,单眼直视他,左手猛地扯开左眼纱布。
阴瞳的幽光瞬间漫开,所有魂魄的执念化作光影,像被风吹开的画卷般在半空流转——阿阮被拖进地窖时的哭嚎,崔氏举着火把时的狞笑,太后捏着血书蘸朱砂的手……
萧玄策的龙气竟被压得顿了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真实”,那些光影里的细节比他看过的任何密报都清晰:阿阮脚腕上系的红绳是沈青梧亲手编的,崔氏耳坠上的珍珠是他去年赏给德妃的,太后蘸的朱砂里掺着婴孩的血——他甚至能闻见那股甜腥。
“这是……”他喉结动了动,“幽冥?”
“是她们的命。”沈青梧阴瞳微颤,阳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陛下说,该谁造反?”
萧玄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泛青的唇上。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女人明明只剩五日阳寿,偏要在鬼门关前蹦跶;明明该怕他这个帝王,偏要把阴司的账摊在他面前。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看见猎物撞进陷阱:“你若真能断生死,那朕问你——朕的阳寿,还有几日?”
沈青梧的阴瞳剧烈收缩。
她想起昨夜冥途里那道炸响的警示,想起《换命录》第三页“血引帝王”四个血字。
她张了张嘴,终究只道:“天机不可泄,但‘血引’之灾,已近。”
萧玄策盯着她泛白的小脸,突然觉得那缕从她发间散出的阴寒,比他见过的任何毒都要烫。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眼尾,又在最后一刻收回:“你不要命,也要查到底?”
“我的命,早就不值钱了。”沈青梧跪坐在地,喉间腥甜翻涌,“但她们的债——一个都不能少。”
话音未落,她突然呕出一口黑血。
萧玄策下意识去扶,却触到她冷得像冰的手腕。
他的龙袍下摆扫过铜炉,沾了一缕灰烬——那灰烬泛着幽蓝,不似人间烟火。
“清梧阁,明日起,升为正六品昭媛。”他松开手,转身时玄袍带起一阵风,将半空的光影吹得七零八落,“但再敢拿命胡闹……”他顿了顿,“朕亲自送你去阴司。”
霍沉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他方才离得近,分明看见龙袍下摆那缕蓝灰——那不是香灰,更不是烛灰,倒像极了……阴司的业火灰。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沈青梧被墨兰扶回清梧阁。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窗纸透进的晨光,只觉那光刺得眼疼。
墨兰捧着药碗进来时,晨雾还沾在她发梢上:“娘娘,裴太医新煎的续命汤……”
沈青梧指尖轻触碗沿,温度透过瓷壁传来,竟让她有些恍惚。
她望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忽然想起萧玄策离开时说的话。
血引之灾已近,而她的阳寿……只剩四日了。
晨雾漫进窗棂,将药碗的热气裹成一团白,像极了阿阮消散前,轻轻抚过她脸颊的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