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满车绢帛,声音里带着为人父母的深切忧虑。
听他这么一说,身边的程武与程延也是面带忧色,避嫌待在屋子里的妇人更是顾不得礼数,急急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张梁后退一步,拱手一揖,温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留侯后人,家中兄长皆在曲阳任职,我张家世代诗书传家,并无蓄养死士之风。”
见程家众人忧虑之色稍稍减退,张梁接着说道,“如今曲阳百业待兴,正在大兴土木,程先生事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家中。恰逢我从北海归来,顺路前来探望,还望诸位安心。”
妇人右手压着左手,交叠于胸前,屈身行礼,“张公子,性情刚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老者说道,“立儿虽有才智,但性子过于刚烈,往日里没少因此得罪人。如今既在公子麾下效力,还望公子时时劝导,替他周全。”
“几位过谦了。程先生大才,秉性刚正恰是其可贵之处。”张梁含笑宽慰,“如今曲阳正需这般敢言直谏之士。诸位放心,我曲阳既用程先生,自当容其性情,用其才略。”
这时,一直沉默的程武突然上前一步,向老者深深一揖,“大父,母亲,孩儿年已十五,愿往曲阳侍奉父亲左右。”
老者抚着胡须,对程武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武儿你便随张公子同去。一来全其孝心,二来也好跟在乃父身边多长些见识。”
张梁打量着与自己同龄的程武。这少年身高与自己相仿,却显得格外清瘦,面容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菜色,显然平日生活颇为清苦。
他忍不住向老者问道:\"丈人恕晚辈冒昧,程先生才华过人,为何家中境况如此…\"
老者长叹一声,示意众人在院中石凳坐下。
“正是老朽方才所言--皆因立儿性子太过刚烈。”老人目光望向远方,仿佛陷入回忆,“当年他在族学读书时,便常因见解不同与同窗争执。若是遇上脾气暴躁的,三言两语不合便要动手。”
他苦笑着摇头,“这孩子自小身形高大,动起手来没轻没重,每每将人打伤。汤药费、赔礼钱,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
说着怜惜地看了眼儿媳和两个孙儿,“成亲后这脾性丝毫未改,可怜了息妇和两个孩子。他倒好,这些年四处游学,难得归家。所幸两个孙儿随了他母亲,倒是个温吞性子,不容易得罪人。”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神情藏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对孙儿的殷切期许。
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老程,竟然在老家是个这样的人。
张梁尴尬一笑,提议道,“丈人,曲阳城中给程先生备下宅院,比之此处宽敞舒适许多,不如举家迁往曲阳同住?”
妇人闻言与小儿子程延对视一眼,眼中难掩期待。
老者却缓缓摇头,“多谢公子美意。只是程家祖业根基都在东阿,若贸然举家迁徙,无异于背井离乡。且等来年立儿归家,再从长计议罢。”
张梁恍然大悟,自己又冒失了,幸好现在还是个少年郎,否则不免又让人看低几分。
古人最重故土,若非迫不得已,断然不会轻易离乡。于是不再相劝,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今日便不再叨扰。明天一早再来接程武兄弟前往曲阳。”
老者出言挽留道,“公子,如今正是餔食时分,何不吃些饭食再走?”
张梁撒了个谎,推辞道,“城中尚有同伴相候,只恐误了时辰进不了城。待程先生归来,定当再来叨扰。”
将马车留在程氏坞堡,辞别程家众人,三人策马出了坞堡,向着东阿县城而去。
途中张梁笑道,“不曾想,程先生年少时竟会与同窗打成一片!”
赵雷忍俊不禁,说道,“公子这打成一片,说得妥帖,实在精妙之极。”
张梁想起和程昱搭档出行的‘车轮怪’牵招,问道,“你俩可知为何牵兄与程先生这般投缘?”
两人当天带着妹妹回家去了,没有在书社二楼,并不清楚牵招与程昱之事。
张梁便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程昱献策--平定高句丽后,凡战俘身高超过车轮者尽数处斩。而更令人绝倒的是,牵招竟认真询问,“这车轮,是该立着量,还是放平了量?”
赵云闻言却是很赞同,“高句丽贼人,就该放平了车轮量!”
赵雷却温言劝道,“云弟,父仇不共戴天,但杀心不可过重。”
张梁却不置可否,千年之后的那群人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
赶在宵禁前进了东阿城,在谒舍安顿下来,要了个一楼的院落,吩咐伙计好生照料马匹后,三人一起回房。
张梁袍袖一挥,桌上多了几样美食--松软的白面馒头和肉馅包子、金黄酥脆的炸酥肉,还有一壶清香的果酒。
赵家兄弟对他的手段已是见怪不怪,只管大快朵颐。
吃得差不多了,三人围坐在桌边喝酒。
赵雷目光炯炯,“待明年开春,定要叫高句丽人血债血偿!”
赵云拿起一个肉包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张梁拿起酒坛,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果酒,笑着说道,“放心,那高句丽王伯固的首级,一定给你俩留着。”
他举起酒杯说道,“此番回去须得勤练武艺,莫待来年临阵对敌时反受其制。”
二人霍然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齐声道,“必不负公子所托!”
“一会儿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便去程家。”张梁示意二人落座,又特意叮嘱,“回到曲阳后,切莫在程先生面前提及今日程家所见之事。”
二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程昱这糗人的过往,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翌日卯正,三人便已整装出发,在谒舍匆匆用过朝食,便匆匆赶往程家。
程家堂屋里,清香袅袅,程武要出远门,一大早已经在爷爷的带领下,已经简单祭祀了先祖与神灵。
程武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不过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程家人往马车里塞了不少自家晒制的菜干与干粮,说是给几人路上吃,张梁也并未推辞。
临行前,张梁借着出恭如厕的由头,悄悄在程家留下一包铜钱与几枚金饼子。
随后带着频频回望的程武登上马车,驶向了通往曲阳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