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强摆摆手,笑道:“还是清茶为宜。晚间尚需赴魏县令之宴,此刻不便多饮了。”
张梁唤来裴元绍,吩咐他将茶具移往隔壁书斋。为避人耳目,三人并未走正门,而是穿过后院,自张家后门悄然而出,径直步入相邻的东观书斋。
东观书斋清幽雅致,四壁书架上典籍井然。甫一进门,吕强与田丰便注意到了书架上的《诗经》、《尚书》等纸本典籍,也注意到一些农书、算经。
架上陈列的笔墨砚台,虽也精致,倒还寻常。然而那叠叠堆放、大小不一的纸张,其洁白细腻的质感,却令见多识广的吕强也为之侧目。他与田丰信手取来细看摩挲,不免又是一番赞叹。
田丰倒还好,这些天日常所用的便是纸张,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吕强拈起一张纸,对着窗光细看其纹理,感慨道:“蔡侯纸之法,宫中亦有匠人遵循古法制作,然成品远不及此!张郎君竟能推陈出新,研制出如此上乘之纸,实乃难能可贵!”
他放下纸张,目光炯炯地看向张梁,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此等佳纸,造价几何?可堪大量制备?”
张梁心知此问关键,打了个马虎眼,谨慎答道:“回天使,此纸名为留侯纸,似此等洁白细腻、便于书写之上等纸张,工艺繁复,产量实属有限,月产……不足千张。”他特意强调了洁白细腻和上等。
吕强何其敏锐,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哦?上等纸张月产不足千张……那听郎君之意,莫非还有不如此纸般洁白细腻之纸?”
张梁见吕强追问,便知瞒不过,坦然道:“天使明鉴。此纸以颜色品相分作三等。”
“方才所言月产不足千张者,乃是品相最佳、洁白无瑕、质地均匀的留侯纸,专供书写重要文书、典籍之用,生产不易,产量最低。”
“此外,尚有次一等的硬黄笺,色泽微黄或带天然纹理,坚韧依旧,书写流畅,产量稍高。”
“再次之,则为草黄笺,质地略显粗糙,色泽不均,然胜在价廉,可用于日常笔记、账簿或包裹等,产量最大。
吕强闻言,眼中精光更盛。他踱步至窗边,望着书斋内堆叠起来的硬黄笺与明显稀少的留侯纸,沉吟片刻,缓缓道:
“张郎君,你这改进之后的造纸之术,非同小可。此留侯纸,光洁如玉,实乃书写圣旨、誊录秘档、编修国史之上选!便是硬黄笺,亦是不可多得的书写佳品。”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若献于宫中…老夫回京后,可向陛下进言,将此上等留侯纸定为贡品!专供皇室及中枢使用。”
“一则,彰显皇家威仪;二则,”他语气加重,带着深意,“此等佳纸若能掌控于宫禁,亦能…稍抑外间流言蜚语、私相授受之弊。”
田丰在一旁听着,微微颔首。他深谙吕强之意,控制纸张流通,也是控制信息源头的手段。
张梁心念电转:将顶级纸张定为贡品,固然是一份荣耀,却也意味着相当部分的纸张流向受制于皇家。
但这对他而言是绝佳良机,有了官方背书,更与皇家紧密相连,皇帝按照史实,还能再活十年。
这十年时间里,为兄长铺路,在京中设立太平道联络点,都是不小的助力!
他迅速权衡,躬身应道:“天使深谋远虑,小子叹服!蒙天使抬爱,将留侯纸荐为贡品,实乃张家之幸,此纸之荣!”
“然则,”他面露难色,“此造纸之法,为求规模,已授予城中魏氏专营。小子家中仅余一处试验工坊,规模甚小。若仅靠张家,纵竭尽全力,恐难保贡纸所需之数,唯恐辜负天恩,反成不美!”
他抬头看向吕强,恳切建议,“天使晚间既赴魏县令之宴,不若借此良机,亦向魏氏提及此事?将贡纸之数量、规格一并示下。由魏氏与张家通力合作,两家合力,集全城精工巧匠,定可供应无虞!”
“元皓说你与魏家交情匪浅,果然不虚!”吕强抚掌笑道,“有这等光耀门楣、分润天恩的好事,你竟也不忘带上他们。也罢,既然你愿分此功劳,老夫晚间便与魏氏说道说道。”
他信手拿起书架上一册《三字经》,翻看着清晰工整的字迹,感慨道:“此纸若能大行于世,成书成册,必能令典籍流通更易,或可稍破豪族垄断典籍授受之权!”
“天使所言极是,纸与书,乃破开坚壁之利器!”张梁点头附和,但眉宇间凝着忧思,“然则,利器在手,尚需执器之人。小子以为,推广文教,尚有一根本难题悬而未决。”
“哦?是何难题?”吕强放下书册,目光炯炯。
“识字明理之师!”张梁声音清晰而沉重,“纵有纸与书,若无良师开蒙启智,教授学问,则黎庶黔首,依旧如盲人夜行,难脱愚昧。”
“知识之根,在于师承。天下良师,泰半聚于世家高门之内,或为其族学所聘,或为其门生故吏。寒门子弟、乡野稚童,欲求启蒙之师而不可得!”
“若无俯身教导寒微的先生,纵有万卷书、亿张纸,亦不过堆砌于库房,难以真正开启民智,打破这无形桎梏!”
雅室内一时沉寂。田丰捋须,目光深远,缓缓道:“三郎此问,切中要害。兴学育才,非止于器物之便,更在于传道解惑之人。良师难得,愿教寒门者尤难得。”
吕强沉默半晌,显然也在思量,他抬头看向田丰和张梁:“此虑甚是!然非无解!老夫与元皓,亦是寒微出身,虽非桃李满天下,也还有些许门生故友。”
“其中不乏因性情耿介而仕途困顿,或厌倦权力纷争的饱学之士,”他转向田丰:“元皓,你我二人,何不各自修书,寄予那些志趣相投、心系教化的旧友故交?”
“将曲阳新纸之利、张郎君兴学之志,以及亟需良师的实情,细细告知。言明此地办学,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但求真心育才!或可……引动几位有真才实学、愿俯身耕耘的先生前来一探?”
“汉盛兄此议甚善!正该如此!”田丰颔首道:“我在冀州、青兖之地,亦有几位故交,学问人品俱佳,只因门第不高,难展抱负。”
“若知此地有此景象,或真愿前来。我回去便修书相邀,看看这东观书斋,是否值得他们托付才学!”
他看向张梁,郑重叮嘱:“三郎,若真有志同道合之师前来,你这书斋与日后欲办之学塾,务必拿出诚意,妥善安置,令其能安心授业解惑,莫负了教化之心!”
张梁闻言,心中大喜,这不啻于雪中送炭!
他深深一揖:“二位先生高义,小子铭感五内!若有饱学鸿儒、贤德之士,不弃曲阳鄙陋,愿来此开蒙启智,教化一方。”
“小子必扫榻相迎,奉若上宾!定当竭尽所能,提供讲学之所,保障束修用度,使其能心无旁骛,传道授业!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小子代未来万千有望识字的孩童,拜谢二位先生引路之恩!”
张梁见气氛融洽,顺势提及:“本月望日,小子的书斋便会正式对外开放。小子已请了毋极县中几位青年才俊前来襄助盛事,届时或可请诸位先生品鉴新书新纸……”
他话未说完,吕强原本温和带笑的面容骤然一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毋极县?青年才俊?其中…可有郑康成门下弟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目光投向张梁。
张梁见吕强神色突变,心中微凛,坦然答道:“回天使,确有郑公高足,清河崔琰崔季珪,受邀前来。”
“崔琰?”吕强眉头瞬间紧锁,方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他放下手中把玩的镇纸,沉声道:“张郎君,你可知郑康成乃当世大儒,更可知……他如今处境如何?”
田丰在一旁也神色凝重,接口道:“汉盛兄所虑甚是。郑公因清议朝政,早已被列入党锢名册,虽未入狱,却遭禁锢,不得出仕,其门生弟子亦多受牵连,处境微妙。此时邀其弟子至你这书斋…恐非明智之举!”
吕强站起身,在书斋内踱了两步,语气带着告诫:“张郎君,你献防疫之策,制新纸,办学堂,皆为利国利民之善举,老夫乐见其成。”
“然则,朝局波谲云诡,尤以党锢之事最为敏感!郑康成名望虽高,却正是某些人眼中的清流魁首,其弟子行踪,必受瞩目。”
他直视张梁,目光如电:“你这书斋甫一开张,便邀崔琰这等人物前来,落在有心人眼中,会作何想?”
“会不会认为你这东观书斋,乃是为那些遭禁锢的党人名士张目?甚至……是暗通声气的据点?此非授人以柄乎?”
“若因此引来非议攻讦,莫说你办学育才之志难成,便是你兄长晋身之事,恐亦会横生枝节!”
张梁感受到吕强言语之中的关切,连忙解释:“天使与田先生教诲,小子谨记!邀请崔季珪,实非小子有意涉足朝争。”
“只因崔季珪虽为郑公弟子,却也是中山甄氏的座上宾。崔琰出身清河望族崔氏,其家族在冀州颇有名望。”
“小子本意是邀甄逸前来,崔琰恰逢其会正在甄家做客,因此顺道也邀请了他。一则因其本身才学出众,二则是欲借此与清河崔氏结个善缘,为书斋日后在冀州推广新纸书籍铺路。
“故而崔季珪此次前来,明面上是代表崔氏与甄氏好友,并不会以郑公门生身份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