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陛下已决意在西园设邸,鬻爵卖官,以充国用。此举…实乃剜肉补疮,饮鸩止渴!然……”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又能如何?”
“不意,不意朝局竟已糜烂至此!”田丰闻言,面色陡变,失声低呼,看向吕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震动与同情,“汉盛兄!这些年,你身在朝堂之上,想必也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吕强看向田丰,眼神复杂,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元皓啊,你挂冠而去,尚得清名。而我,”他眼中掠过疲惫与自嘲,“在这宫禁深处,士族清流视我为阉党,恨不能生啖我肉;而那群宦官同侪,却又疑我暗通士林,将我视作仇雠异类!”
“两方皆欲除我而后快,我……实乃无根之萍,无枝可依。”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目光带上了几分超脱的平静:“若有一日,我身死人手,也不过是命数使然。我只忧心……忧心陛下啊!”
“他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哄着、引着、纵着……耽于声色犬马整整十载!如今虽年岁渐长,似有亲政揽权之心,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边的忧虑,“从未有人教过他,何为帝王之道,何为社稷之重!”
田丰轻叹一声,语带劝慰,“汉盛兄,朝堂大势,非你我微力所能撼动。唯求在其位时,竭力查漏补缺,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张梁见二人情绪低沉,略一沉吟,起身离席,拱手道:“吕天使,田先生,小子斗胆,有一言或属僭越,请二位姑且一听。”
见他神色郑重,吕强与田丰收敛心神,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地看向张梁,并没有因他年幼而有丝毫轻视之意。
张梁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小子观我朝,自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后,外戚、宦官、权臣倾轧厮杀,国政如陷泥沼。自章帝陛下驾崩以降,历位天子,多是冲龄践祚……”
“章帝时外戚窦氏擅政,和帝遂借宦官除之,于是宦官又专权柄;质帝时权臣梁冀跋扈,鸩杀幼主;先帝(桓帝)虽铲除梁冀,却又引发党锢之祸。”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章帝之后,唯先帝(桓帝)寿最高,得享三十五岁,余者皆早逝……小子不才,不免揣测,其间宫闱秘事,恐多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
此言一出,雅室之内,空气骤然凝固。
吕强瞳孔微缩,田丰更是脸色剧变。张梁这话,几乎直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历代天子的驾崩,恐怕不尽是天命!
这已非寻常的忧国之言,而是近乎诛心的宫闱秘辛之论!
吕强的手指扣住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张梁,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张郎君……慎言!此等揣测,足以……夷灭三族!”
田丰也霍然起身,急声呵斥道,“三郎!此等大逆之言,岂可妄议!”
“小子非是妄议,而是忧心如焚!”张梁却并未退缩,迎着吕强锐利如刀的目光,坦然道,“吕常侍方才亦言,陛下虽有心振作,却根基浅薄。”
“帝王心术,驭下之道,无人可教授陛下,且又身处虎狼环伺之地!若宫墙之内真有阴私不测,陛下安危…岂非悬于一线?常侍纵有忠心,然深宫重重,鞭长莫及,如何能护得陛下周全?”
他语气沉重,缓缓说道,“先帝刚断果敢,铲除权臣梁冀,还田于民,减免赋税,整顿吏治,任用干员,此皆明君之象!却壮年暴毙于后宫之中。前车之鉴,岂能视而不见?”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小子虽有志报国,却困于年幼。长兄张角,现为曲阳县丞,通晓政事,素有远志;次兄张宝,现为曲阳县尉,弓马娴熟,勇毅过人,善理兵事。”
“二兄皆具文韬武略,是忠君体国之士!然……” 他重重一叹,充满了无力感,“区区曲阳县吏,纵有擎天之志,亦难济朝堂之危!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啊!”
听到张梁提及张角兄弟,田丰神色一动,接口道:“汉盛兄,三郎此话,并非虚言。这张氏兄弟,乃是忠良血脉,留侯后人。张角张宝兄弟,元皓在曲阳这些时日,亦有所观察。”
“县丞张角,心思缜密,处事干练,其献策防疫,条理分明,颇有治才;县尉张宝,性情刚直,精于武事,统御县兵,纪律严明,确是将种。”
“此二子皆非池中之物,若得际遇,必为朝廷栋梁。只可惜……困于下僚,难展其才。张郎君便是被其兄嫂抚育成人,观其行止气度,便可知其兄之为人。”
沉默笼罩了雅室,只听见炉上茶水沸腾之声。
半晌,吕强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拨云见日,下定了决心。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张郎君之忧,田先生之荐,老夫……听进去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张梁,“观曲阳防疫之事,条理井然,成效斐然,你兄长确有经世之才。元皓素来方正,其所荐之人,必有可取之处。”
“困于曲阳一隅,确是暴殄天物!更遑论…护持圣躬,岂能无实力根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老夫此番回京,或可从中相助。”
“冀州乃天下腹心之地,毗邻京师,快马数日可达!若能在此处,为你兄长谋得郡守、郡尉之职,执掌实权,统御一方兵马。”
吕强的手指在案上重重一点,“一旦…京畿有变,禁中危急,冀州精骑,星夜兼程,数日之内可兵临洛阳城下,勤王拱卫!”
他目光如电,直刺人心,“此事非同小可,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今日晚间,我已与魏县令有约。明日辰时,还在此处,你让你兄长二人,务必前来,老夫要亲自与他们面授机宜!京中诸事,自有老夫…相机运筹!
张梁闻言,心中狂澜翻涌——吕强这条直达天听路子已然打通,再加上马元义那边早已搭上的内侍线,太平道未来的仕途之路,岂非一片光明坦途?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但脸上依然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深深一揖,声音微微发颤:“谢天使深恩!小子代兄长拜谢!我兄弟必竭忠尽智,不负天使与先生厚望!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好!尔等只需谨记忠君报国四字!”吕强将杯中酒,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张家与本地魏氏交情匪浅?”
“天使明察秋毫,”张梁恭敬答道,“家兄能得县丞与县尉之职,确赖魏家从中襄助。”
“唉,”吕强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了然,“地方州郡,吏治多被豪族把持……所幸这魏家还算识大体,未闻其有鱼肉乡里之恶行。那魏家公子,你当是相熟的吧?”
“不知天使问的是魏氏哪位公子?在下与魏超公子最为熟稔。”
“应当便是此子了,”吕强目光转向一旁静听的田丰,“元皓,先前提及亲赴廮陶的魏家子,可就是这魏超?”
“正是。”田丰颔首确认,“魏超此行,张郎君还曾赋诗相赠。”
“哦?”吕强虽为内侍,却素喜文墨,顿时来了兴致,“是何诗文?念来听听,老夫也品鉴一番。”
“全文一时难以记起,”田丰放下茶杯,略作回想,“但其中警句,令人难忘——‘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好句!字字铿锵,气贯长虹!”吕强不禁击掌赞叹,看向张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激赏,“张郎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赤诚报国之心,难得,难得!”
“天使谬赞了,不过一时感怀,信手涂鸦罢了。”张梁连忙谦辞。
气氛稍缓,已不复先前的凝重压抑。田丰见机,适时提起另一话题,语气轻松了许多:“汉盛兄,方才在县衙之中,我予你过目的那封书信,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吕强神色舒展,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探究之意,“信中张郎君的雄文壮语,气魄自是不凡。”
“然则,更令老夫拍案称奇的,是那写信之纸!”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仿佛仍在回味那独特的触感,“光洁若玉,柔韧胜帛,质地远胜宫中所藏之蔡侯纸!此等佳品,莫非也是张郎君的手笔?”
田丰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张梁,带着一丝促狭,“汉盛兄好眼力。此纸正是出自三郎之手。兄若兴致未减,何不移步隔壁的东观书斋一观?那书斋亦是三郎所设,专营此等新纸与各类书籍。”
“今日借你这方宝地,品了香茗,饮了佳酿,更难得与元皓一吐胸中块垒。”吕强放下茶杯,欣然起身,“正好去你那书斋瞧瞧。若真如所见这般精良,或可在洛阳城中,也为你这书斋设一分号,令京华士子亦得享此便利!”
张梁连忙跟上,询问道:“天使移步书斋,是品清茶,还是再小酌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