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不规律的喘息。钱经历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囚服的前襟被泪水和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火把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出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
陈望没有催促。他重新拿起桌上那几张誊录的账目摘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纸张的边缘,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下敲打在钱经历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远处似乎传来了更夫敲打四更的梆子声,模糊而遥远。
终于,钱经历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抬起头,望向桌后那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他的眼神里,恐惧依旧浓重,但更多了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陈……陈御史……”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罪官……罪官说……都说……”
陈望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只是示意了一下身旁负责记录的书吏。书吏立刻铺开新的纸张,磨墨润笔,做好了准备。
“是……是‘德裕丰’……”钱经历闭上眼睛,仿佛说出这个名字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最开始……是王焕引见的……说是……说是齐王府长史家的产业,背景硬,让我……行个方便……”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从最初几次在漕粮损耗、工程款项上做手脚,将部分银钱通过复杂渠道转入“德裕丰”账户,到后来,对方的要求越来越过分。
“他们……他们要漕船过境的准确日期,要沿路巡检哨卡的兵力布置……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想走私货物,避开查验……”钱经历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后来……后来他们连各地常平仓、军粮仓的储备数目,新粮入库的时间都要……我……我察觉不对,问过王焕……王焕说,让我少打听,照做就是,否则……否则全家都别想活……”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罪官真的不知道他们要这些军国机密做什么啊!罪官只是……只是不敢不听……他们给的分润很多,也……也确实没人敢查‘德裕丰’的账……”
“接触你的人,是谁?”陈望打断他,声音依旧冷静。
“是……是一个叫孙掌柜的,负责‘德裕丰’在京畿的生意……但……但罪官觉得,他背后还有人,真正主事的,从没露过面……”钱经历努力回忆着,“每次交接,要么在‘德裕丰’的别院,要么在……在城西的‘听雨轩’茶楼……都有他们的人看着,拿了东西就走,从不多说……”
“除了你,他们还找过谁?”
“户部……户部清吏司的一个主事,好像姓赵……漕运衙门那边,应该也有人……但具体是谁,罪官不清楚,孙掌柜口风很紧……”钱经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搜刮着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对了……有一次,孙掌柜喝多了,无意中提过一句,说……说‘上面的贵人’,对西北的生意也很关心……”
“西北?”陈望的眼神骤然锐利。
“是……是,他就是这么说的……罪官当时没敢多问……”钱经历瑟缩了一下。
陈望不再追问。他看了一眼书吏笔下那密密麻麻的记录,知道最关键的部分已经到手。钱经历的口供,像一把钥匙,虽然还不能完全打开“德裕丰”背后那扇紧闭的大门,但至少,已经插入了锁孔,露出了门后那庞大阴影的一角。
他站起身。钱经历惊恐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求饶,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带下去,严加看管。”陈望对狱卒吩咐道,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狱卒上前,将瘫软无力的钱经历从地上拖了起来。
陈望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供词,仔细吹了吹,折叠好,放入怀中。他走出阴暗的牢房,穿过长长的、回荡着绝望气息的走廊。
外面,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东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驱散了牢房里带来的压抑感。
陈望站在都察院的后院,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夜的审讯带来的疲惫,被此刻获取关键线索的紧绷感所取代。他摸了摸怀中那份沉甸甸的供词,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较量的开始。“德裕丰”、“齐王府长史”、“西北的生意”……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指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网络。
他没有回值房休息,而是直接转向周明轩办公廨房的方向。他需要立刻将这份供词呈报上去。破晓时分,正是行动之时。京畿的天空看似平静,但水面下的暗流,已经汹涌到了必须正视的地步。。